到了五点钟,教之助还没回来。她本来打算等丈夫回来说好了再出去。可是,过了五点钟,还不回来,只好关照春枝一声走了。
从家到电车站的路上,一遇到车子过来,美那子就停下脚步看看是不是教之助乘坐的。走到车站前面时,想到教之助饭后吃的水果没有了,便走进水果店买了枇把,吩咐店里的人给送到家里去。
这位在丈夫书房里的灰尘中劳累了半天的贤淑的妻子,一乘上电车就心神不定,发烧似地战栗起来了。其实身体并不曾战栗,可她自己却觉得手脚都在颤抖。而且觉得专程到公司去找鱼津,是件不上算的讨厌事。昨天已到公司去找过他了,为什么今天非得再去找他不可呢。与此同时,她对迫使她干这勾当的鱼津产生了反感。
在涩谷下车站上月台,她一想到自已终究来到街上时,那不平静的心绪,越加烦闷起来。她感到喉咙干燥,有点恶心。她带着这种心境走下了地铁。
美那子这心烦意乱的精神状态,一直持续到在新东亚贸易公司见到鱼津的前一刻。当她把鱼津叫到走廊,和他会面的那一瞬间,什么烦闷、恶心全都象着了魔似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美那子象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恋人似地,用安详的眼光仰视这位给自己消除了烦闷和恶心的鱼津。她想:刚才还是那么心烦意乱的,怎么一见到这个青年就会好了呢?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是为了给这位得不到别人支持的、不幸的青年鼓气才特地来到这里的。一定是的;
“您来有什么事?”鱼津问。
“不,事情办好了。”
“不,我问的是,上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哦!您说的是这个。”美那子慌了神。这个青年人这样的问话,太难为人了。
她决定下楼到大楼门口去,在那里等待鱼津收拾好下班。他说很快就出来,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影。美那子站在离开大楼门口远一点的马路边。这时候,正是职工们下班的时刻,从一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男男女大汇成一股人流,在人行道绵延不断地移动着。
美那子不时的将视线投向大楼门口,寻找鱼津。不知是第几次把脸转向门口的时候,她的视线正巧碰上了从那里走出来的常盘大作的眼睛。
常盘露出惊异的表情,走近她说:“昨天打扰了,您先生好吗?”
常盘没穿上衣,把它抱在左腕上,衬衫袖口也向上翻卷着。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这时美那子眼里的常盘大作显得非常高大。
“哪儿的话,是我们怠慢了。托您福,我先生身体没怎么样,今天已经上班了。”
“是吗,那就好。”常盘注视着美那子的眼睛,心里揣摩着;她这时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问:“您在等人吗?谁?”
美那子刹那间做出了判断,认为现在不能把鱼津的名字说出口。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正在等鱼津是很自然的。可是某种原因使她无法开口。
“我在等一个人。”
“哦,是这样。”常盘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揩了指脸,轻快地说:“热起来了,完全象夏天。”
“就是嘛。”对话中,美那子心神不定,她想,要是鱼津来了,这就尴尬了。
就在这财候,常盘象是计算好时候似地说:“那……请向您先生问好。”
他点了一下头,挺起胸脯,跟着人群朝日比谷的方向走去。在一大群人流中,唯独常盘的模样与众不同。他周围人们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急匆匆赶往电车或公共汽车的停车站,而常盘却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踱方步。
“让您久等了。”鱼津来了,他也只穿衬衫,左腕上搭着上衣。
“刚才碰见常盘了。”
“知道,我在那边看着你们。”鱼津又接着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说不清是谁先起步,两人都自然地朝着和常盘相反的方向边谈边往前走去。
已经过了六点钟,但是路面上还洒着夕阳余晖。
“您有没有对经理说在等我?”看来,鱼津还是放心不下,刚走几步,便毫不含糊地问了。
“没有,我没说。”
“那就好。”
“要不然,说出来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的。”
在这简短的交谈中,美那子觉得自己已经一步踏进了禁区。她感到走在右侧的青年是相当显眼的。
他俩越过了田村街的十字路口,径直往芝公园方向走去,几乎都不说话。
他们这样问声不响地并排走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占据了她的心。她思忖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可始终不明白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她想,最好鱼津把她带到一个阔气的明亮的菜馆中去,她急切地盼望着和他面对面地坐下来动刀叉。这样,也许至少比两个人这样并排行走,心情要来得平静。
可是,鱼津却默默地一个劲地往前走,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美那子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鱼津停下来点燃香烟时,美那子忙问:“到哪儿去?”
“这……?”鱼津想了想后说:“要么,回去吧。”
“回去?原路走回去吗?”
“是的。”
“往回走也好。”
真的还是往回走好,也许往回走要聪明些。要是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见得能找到一家适合两人进去的菜馆。对美那子来说,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并不是极愉快的事。
鱼津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问:“累了吗?”
“有点儿。”
“叫辆车子吧。”
美那子一听鱼津要叫车子,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想起了几年以前圣诞节夜晚的事情。那一次,是和小坂两人乘上车的,而且她意识到那天晚上自己的心情和现在一样。
当流动出租汽车看到鱼津的示意停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美那子却说:“我想徒步走。”
美那子自己都意识到说这话时,扭歪了脸。
出租汽车开走后,美那子才舒了一口气。她环视了四周,想看看自己身边的动静。夕阳的金光仍在闪射,男女人流依然接连不断。车道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疾驰而过。自己说累了,却又拒绝乘车——美那子为自己的这种表现,感到害臊。
“随便什么时候,您觉得累了,我们就乘车。”鱼津说。
当他们再上路的时候,美那子觉得象喝醉了酒似的。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醉意从何而来,她不明白。只想快点找个歇脚的地方。她觉得自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象个酩酊大醉的人,身不由己。她想:我大概不得不这样跟着鱼津走的吧。他走到哪儿,我就会跟到哪儿。不管他邀我向何处去,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拒绝他的力量。
穿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之后,鱼津突然开口说:“刚才我打电话给您,那是最后一次。我打算从此不再打电话到您家里去了。”
“为什么?”美那子抬起头问。
“经理叫我不要再到您家去,我也表示服从。用不着经理说,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既然连访问也不可以,当然电话也不能打。今天打电话,只是想把它作为最后一次。”
“为什么?”美那子又重复了同样的问话。
“那是不可以的。不可以,问题只在我这个人。总之,不可以是事实。我想,是不可以的事情,就该作罢。这是为了两个人。”
“两个人?”
“一个是活着的,另一个是已经死去了的。不用说,一个就是您,另一个就是小坂。”不说则已,既然说了,就把话说到底吧。鱼津略带着愤恨的语气说下去:“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小坂的痛苦心情。十分理解!他的话,句句都在刺痛着我。他说过,他想让您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他是真心那么想的。如果我现在也想带谁去看冰壁的话,请允许我冒昧地说——那就是您。”
美那子从未意料到鱼津会突然向自己吐露爱情。听他这么一说,心剧烈地跳动,连头都抬不起来,只好低头走着。然而鱼津的话是奇怪的,既是爱情的吐露。又是诀别的宣言。两者一起抛出来,真叫美那子不知用什么话来应付才好。
过了一会儿,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非常冷酷、又极为平静。在鱼津开口之前,一直袭击着她的那股燃烧似的兴奋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您肚子饿吗?”
“嗳。有点儿。不过,不要紧的。”
“那,就这样再走一会儿好吗?家里不要紧吧。”
“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来的时候,已关照过,要晚回去的。”
美那子回答的语调是平静的。家中的事,她一点儿也不挂在心里。甚至感到出门时,用了那么多心思是可笑的。
他们笔直往前走。过一会儿,鱼津又开口了。“您曾经怀疑过小坂会不会是自杀,是不是?”
“现在不这么想了。虽然在发现遗体之前,是有过那样的想法……”
“小坂哪会想死!他是想登山。小坂当时的心情,现在我懂了。我现在也想登山,我只想着登山!”
“不管怎么说,我先生的登山绳试验使您为难啦。”
“不过,结果既然那样,也是没办法的。至于我对试验结果信服不信服,那是另一回事。”“
“登山绳断口的试验,他也拒绝了。真对不起您。”
“不,那也无可厚非,让它去吧。我要找个适当的人做试验。为了避免误会起见,我跟您讲一声,我对您先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对他试验的结果不信服罢了。我决心不和您见面,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明白。”美那子羞涩地说。她又产生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即向鱼津吐露自己对他的感情。
“回去吧。”随着鱼津的话,两人便往回走。夜幕已经降临了,大楼上的霓虹灯广告在夜空中歇斯底里似地变换着发光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