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坂乙彦听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才说:
“到对面公园去走走吧。”
两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日比谷的交叉路口,穿过电车道,从派出所旁边走进了公园。鱼津等待小坂开口,可是小坂一直不吱声。
“到底你是怎么想的?”鱼津说着,看了看小坂。
“受不了!我受不了!”小坂突然使劲地进出了这句话。他常常会用这种与他的高大身材不相称的孩子语气说话。“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受不了。”
“受不了?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只有和她保持一定的联系才能活下去,我无法设想同她断绝关系后的情况,我会活不下去的。”
“你别吓人。”
鱼津看着小坂,心里确实有点怕。
“不,是真的。”
“不过,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不合情理。”
“情理,压根儿就没有过!”
“乱弹琴!”
“是这样。”
“你这么坦率地承认,倒叫我为难了。不过,是不是可以这样对待爱情呢?”
“当然不可以。”小坂说,“我够乱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全都和我无缘。总之,我是在恋慕有夫之妇,压根儿谈不上什么情理不情理。只是,我们的情况……”小坂说的是复数——我们。“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那就是她要更加珍惜自己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克服重重障碍。如果她只是为了体面而尊重毫无感情的家庭,违背自己的情感,那我就无路可走了。”
“她是不是违背了自己的情感呢?”
“是违背了。”
“可她没那么说。”
“有可能的,她对我也没那么说。”
“她的意思是你误解了她。”
“…………”
“照我的看法,她对你……”
说到这里,鱼津顿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美那子对你没有爱情”这句话来。小坂却抢过他的话说:
“她说不爱我,是吧。”
“对!”鱼津断然地说。尽管觉得有点残忍。
“是的,她会这么说,她对我也这么说,何况对你……不过,那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是撒谎?”
一听这活,小坂乙彦停下脚步,突然正颜厉色地问:
“你到底帮谁?”
“我谁也不帮。”
“你想把我和八代夫人拆开吗?”
鱼津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想那么办。”
“你被俘虏过去了吧。”小坂话里带刺地说。
“啊?”鱼津仰起了脸。大概连小坂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儿歇斯底里了,随即改口:
“对不起,刚才是失言了。”小坂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管怎么说,她说的是谎话。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曾经明确地对我说,她爱我。”
他这句话,象在摊牌。对此鱼津默不作声。小坂接着又说:
“她曾经亲口明确地说过她爱我。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会说‘我爱你’吗?我相信她确实有爱情才会那么说的。难道爱情这东西就能那么轻易地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吗?”然后说道:“找个地方坐下吧。”
鱼津顺从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池塘边有个干净的长椅子,就往那边走去。
他俩并肩坐下,稍过一会,鱼津才开口说:
“她与丈夫的年龄相差很大啊!”
“她连这事也说了?”
小坂一反问,鱼津一愣,总不能说自己调查过了。
“年龄是悬殊的,相差三十来岁吧。”
“那怎么会结婚的呢?是后妻吗?”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后妻呢?”
“这,我可不知道。不管她因什么理由愿意想给他,对方也应该拒绝才对。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龄,年轻姑娘一说想结婚,他就一口答应。我认为这是一种罪恶。”
“是吗?”
“她曾说过她过的是父亲和女儿那样的生活。”鱼津听说美那子连自己的夫妻生活也告诉了小坂,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类似妒忌的心情。刚才听小坂说美那子曾表示过爱他的时候,也产生过同样的心情。
鱼津邀小坂乙彦出来,把美那子要他讲的话照说一遍,可是,说是说了,事情的进展完全不象美那子所希望的那样。
“算了,不说这些了吧。”小坂突然改变了语气问道:“年底没问题吧?”他问的是年底去后又白山的事。
“没问题。”鱼津也改变先前的口气。
“钱呢?”
“我总有办法。你呢?”
“我?我指望年终奖金。”
那严峻、雪白的后又自山的东坡,忽地呈现在鱼津的眼前。
“我在二十七日大致可以把工作处理好。如果二十八日走,早晨就可以出发。”
今天小坂第一次以他平时的神情讲话。鱼津喜欢小坂谈论登山时的神情。平时,小坂那张端正精悍的脸,总有点严肃、优郁。可是一谈起登山便眉飞色舞,使人感到他热情开朗。
鱼津心想:几年来我一直和这个开朗的小坂乙彦交朋友,今天才接触到登山运动员小坂的另一个侧面。
鱼津边想边说:“我恐怕一直到二十八日晚上都有工作,二十九日的下午大概没问题。”
“那就乘二十九日的夜车吧。然后三十日早晨到达松本,在那里坐汽车到泽渡,当天就到坂卷。这样的话,大概三十一日就可以到达德泽客栈。”
“那就是元旦在后又白山搭篷夜宿罗。”
“正月二日早晨登上岩壁!”
“好!不过,也许可以提早一天出发。这样的话,元旦就可登上岩壁了。”
他想:根据去年年终的情况判断,到二十八日还会有工作,不过,说不定可以在二十七日之前完成。既然要去,就在元旦早晨登。
这时,小坂打开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盖子,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鱼津忽然注意到小坂拿着的是妇女用的红色打火机。
鱼津不声不响地从小坂手里拿过打火机,吧嗒吧嗒打了几下,然后说:“讨人喜欢的玩艺儿。”
“人家给的。”小坂顿时露出了笑容。要问谁给的,那太愚蠢,但是,鱼津还是问了:
“她给的?”
“对!”小坂取回打火机,把它当作宝贝似地藏进了口袋。
鱼津仿佛看到小坂身上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活象女性的气质。他想:打破了长期以来约束着自己的戒律,一旦在内心深处和朋友打交道,马上就招来了这样的结果。还有那个八代美那子也是乱弹琴,给了小坂打火机什么的。又来托我处理她和小坂之间的问题。
“下星期天准备行装吧。”鱼津说。
“好的。”小坂应了一声。
需要事先把登山用的天篷、粮食、登攀用具等寄到泽渡的朋友处,然后请朋友带到上高地去。
“登山训练也得开始进行哟。”鱼津的话,带有命令的口气。
“好:”小坂又应了一声。可是,鱼津觉得活还没说完,于是又补充道:“你那个红色打火机别带去啊。”说完就站起来和小坂告别。
第二章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厨房里和女佣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后手头闲着,想起院子已有两三天没打扫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里。就在这时候,二楼书房传来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声音。
美那子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声音忽然又没有了。她心想也许听错了。近来她对丈夫的拍手招呼声相当过敏,有时教之助没有招呼,她也会主动走上楼去。她站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到什么,便朝前走去,可是刚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这次她清楚地听到了拍手声。
美那子急忙进屋,顺着走廊走到厨房前,放开嗓子朝楼上应了一声:
“来了。”
然后走进厨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欢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楼上书房端好几口,而且茶都煮得浓浓的,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茶也能喝,否则他会不称心的。不过,现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饭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酽,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带茶①。
①磨成粉的海带,可当茶喝,也可做菜汤。
美那子端着放有茶碗的小托盘走上楼。楼梯比一般人家的宽,两个人可以并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里的楼梯硬装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来很不协调。
上楼向左拐,走几步,尽头就是丈夫的书房,再向右拐是夫妇俩的寝室。现在再有两三级阶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楼了。她走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见一根粗茶梗竖着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开楼梯口的窗户,把茶水倒掉一点就行了。不过她也知道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刹那间,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夹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围巾揩干手指,上楼走进丈夫的书房,她家除了客厅,只有这一间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后打了个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着灰色毛线衣,听到声音后慢慢地口过头来,语气温柔地问她:
“今天早晨没下霜吗?”
“这……我去看看吧。我刚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为您叫我,所以……”
“用不着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着说。
他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美那子那么认真,使他觉得好笑,与此同时,他也为妻子的稚气而感到满意。
“我把茶放在这儿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间正中的大桌子的一个角上。
“我是想喝点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
“那我去拿番茄汁。”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马上就要吃早饭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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