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倍,那惊人的重
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
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
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
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的一
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
保起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
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
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
“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她
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振保道:“当然两
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
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一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
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迭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
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上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
,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中国同
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
孩子很会做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
明的。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
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
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着,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
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
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
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大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
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
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
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
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
夜。”那到底不算数。
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在想着,等他回来了,怎么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
,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
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
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以生意人的
直觉,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
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
:“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喜欢我穿规
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
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
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
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
。”
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
,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
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
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
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
“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
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
“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
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
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
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
,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凋凋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
:“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
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
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
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
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
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
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
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
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
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
。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
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
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是“从
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态。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的矜持地微笑着
,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梦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
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之外
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
,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
”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
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
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
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里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
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
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报上可有什么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
花眼,拿得远远地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
“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的。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
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
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
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
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
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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