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
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
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
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
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
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
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
——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
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
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
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
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
,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
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
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
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
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
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
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
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
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
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
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
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
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
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
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
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
:“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
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
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
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
,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
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他
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
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
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
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
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
:“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
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
”
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
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
“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
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
,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自
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呢,
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
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
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
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不
,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
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完!”
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而显得
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
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
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
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
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
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
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
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
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
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
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
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
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
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
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
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
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