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三年十二月,天子已经满二十四岁,宋皇后贬死也有两年多了。立后的问题不能再拖延下去。本月,后宫的何贵人产一子,这是天子惟一的血脉,天子非常高兴,因为和天子同枕共眠的嫔妃们多次地怀孕,却多次地流产;这个婴儿将结束大汉帝国国统屡绝的局面,而且也显示了当今天子超过孝桓皇帝的资质。于是诏下,册立何贵人为皇后。
中官们也很满意新皇后的人选,因为他们最不希望册立来自大士族的女人做皇后,以免再出现很有势力的大将军。这个皇后虽然来自帝国的帝乡――南阳,可出身过于低贱,她的家庭世世为屠户。当年进宫,也是依靠了中官,因为宫女必须出身良家。中常侍郭胜是何皇后的同乡,又主持了当年的选妃、本朝称为“算人”的工作,在接受了何家的重贿之后,何皇后凭她的姿色进入了帝国的掖庭。在宫中,何皇后还有一个更为坚硬的后台,那便是中常侍张让,因为何皇后的胞妹,嫁给了张常侍的养子。
但是,中官们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何皇后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叫何进。他每天操着屠刀卖肉,却一直在祈祷妹妹能得到宠幸,因为就是他,在父亲死后,自作主张,贿赂中官,将妹妹当作一笔赌注,押往帝国的宫廷。苍天果不负他,妹妹终于受宠,封为贵人。何进扔掉了油腻的屠刀,拜为郎中,再迁虎贲中郎将,又出任颖川太守。皇后册封的当天,何进被召进京,拜为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可能是因为他的出身太微贱,中官们没有像当年对待董太后的哥哥董宠那样对待他。但是中官们忘了他的微贱可不同于别的微贱:他是个屠夫。
天子为皇子取名“辨”。由于多次失子,天子很害怕皇子养不活。向宫廷的巫师询问,回答说最好匿名养于宫外修行深的道术方士家中,长大后再接回宫中。经过慎重的考察,小皇子被送到一个叫史子助的道人家中,取了个别名叫“史侯”。
由于高兴,天子的兴趣又有了增加,他对修造园林相当热衷。这年,他下令建造毕圭和灵昆两座植物园,在京师宣平门外规划土地。司徒杨赐对天子说,京师里里外外已经有西苑、显阳苑、平乐苑、上林苑和鸿德苑五所园林,够陛下您恣情纵游了,如果再造,耗费国力民力,大可不必。天子被说动了,打算停止。可他又去问鸿都门学的教授们,他们当然希望有一个新的赏花作赋的所在,便对天子说,陛下造园林与民同乐,无害于国政。天子大悦,帝国又多了一处风景名胜。
第二年,天子又为帝国的娱乐业写下了新的一页。他下令在后宫造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和中官们扮作市井小民和商贩,每天表演叫卖、讨价还价、起哄、争斗、盗窃等节目。天子自己穿起大款们的丝绸服装,和这些“市民们”饮宴游乐,经营生意,忙得不亦乐乎。他还喜欢养狗,拿帝国文官戴的进贤冠加在狗头上。天子继而又发明了用四匹驴驾车,比起马车来,这种驴车轻便易驭,天子亲自驾着驴车在商业街上转悠,好不自在。天子“前卫”的举动很快在京师流行了起来,把个驴贩子们弄得乐不可支,因为驴价竟破天荒地超过了马价。
娱乐业的发展需要大笔开支,天子加紧了卖官和征收。但首先得到好处的是中官们,因为各地想要升官的官员们,必须先给中官们回扣,本朝称为“导行费”,才有资格将宝物进呈给天子。为这事,中官吕强多次进谏,天子哪里听得进去。
真是锦上添花,后宫的王美人又为天子生下一子。天子抱在手上,越看越觉得像自己,马上依此意取名为“协”。当天子进而要去看看产妇时,中官悄悄地报告说王美人喝了何皇后送来的贺酒,刚刚死去。天子爆发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怒火,喊着要废皇后。中官们哗啦跪下一大片,苦苦地哀求。
天子无奈,只得将新皇子抱给母亲董太后。像民间的婆媳一样,董太后与何皇后也是一对冤家。于是太后决定亲自呵护这个苦命的孩子。天子也怕这个孩子养不大,便依母亲的姓给他取了个小名叫“董侯”。天子想了好几天的王美人,不得排解,便求助于艺术,写了一篇长长而充满感伤情怀的《追德赋》。这篇佳作之所以没能流芳百世,是因为何皇后看了以后,打翻了醋坛子,将天子的大手笔扔到火里,烧得竹简劈啪乱响。
年底,大长秋曹节和中常侍朱?相继病卒。以中常侍赵忠代领大长秋。
一天,远窜在吴越之地的蔡邕,见人用梧桐木烧火做饭,忽然听到烈火中传来会心的一声响,蔡议郎马上从主人的锅膛里抢出了这段木料,回家制成一张琴,刚一弹拨,琴声清亮而又绵长。蔡议郎像找到情人一样不住地抚摸琴身,烈火给这张绝妙好琴的尾部打下了一点烙印。此后,这张琴一直在流传,被称为“焦尾琴”。
蔡议郎抚摸之余,又感慨了起来:
“琴声再美,怕也只能弹奏亡国之音了!”
第四章 太平道
第四章 太平道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汉末民谣
光和六年(183)一开春,天子便下令大赦天下,因为他的心情特别的好。朝中士大夫和中官们的内讧暂时得以缓息;去年秋天,朝廷成功地招抚了叛乱的南方板盾蛮。十月,以杨赐为太尉。年底的时候,天子西狩至函谷关,回京师时经过城南的太学。天子文思大发,在众多的太学生面前即兴作赋,并直接将赋文书写在石碑上,博得太学生们的山呼万岁,天子向他们说了些勉励的套话。在石经面前,他问起自己的老师蔡邕现在何处。臣下们不知所云,天子也只能感慨一番。
天子不知,此时,蔡议郎也正在感慨焦尾琴只能弹奏亡国之音呢。老师的感慨比他这位太不成器的学生的感慨,要意味深长得多。流亡在民间的生活,使蔡议郎多了一个观察帝国政治的角度。他觉得,大将军也好,中官也好,士大夫也好,这么多年的争斗,谁都不是胜利者。因为处于帝国这棵大树最上层的他们,这些年来兴风作雨,将帝国摇撼得损枝折干、花谢叶败之后,这棵大树的根部――帝国的民众,已经不堪经受如此的动荡。
自孝桓皇帝朝以来,民变频繁,东面的琅琊、南方的蜀郡、荆州、九江、扬州、会稽,乃至迫近京畿的河南等地,先后发生达十五六起之多。其中的一些平而复起,旷日持久。其实,任何帝国都无法将她的恩泽平均地施予自己的子民,加之地方官吏的酷虐,民众的反叛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招抚之或剿灭之,无妨大局。本朝自孝安皇帝时起,攻杀长吏、占山为寇的民变就已经时有发生,但都是迫于饥荒或者压榨,一时激愤所为,有的则纯粹属于聚众抢劫的盗贼团伙,大都是零星分散且规模较小的孤立之举。可是近年来的民变;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迹象。第一个迹象是:明确地打出了推翻大汉帝国的旗帜,叛乱后自称皇帝者甚多。第二个迹象是:他们似乎普遍地相信一种在民间悄然兴起、与黄帝、老子及神仙方术有关的宗教,比如他们的首领往往自称“黄帝子”、“真人”、“太初皇帝”、“太上皇帝”等等。这说明,大汉已被他的子民们抛弃了,而且,他的子民们正在用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方式联络起来反叛帝国。
这种方式便是宗教,宗教能够赋予人们坚定的信念和超常的狂热,还能赋予人们高效的组织和铁的纪律。在任何改变历史的时刻,这都是压倒一切物质力量的精神核能。
早在熹平六年(177),当时在司徒任上的太尉杨赐和他的僚属、司徒掾刘陶,同时上书天子,密报了一个异常的情况:有个叫张角的钜鹿人,在民间用念咒和符水为人治病。他认为人有疾病,是因为人犯了道德上的过失或不敬神灵的罪行,所以,除了用这种与神沟通的方式治疗之外,他还让人跪拜忏悔。他自称是“大贤良师”,向民众传播信奉黄帝和老子的“太平道”。据民间谣传,张角法术无边,妙手回春。十几年来,徒众达十万之多,遍及帝国的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地,已成蔓延之势,而州郡守备官员反被其迷惑,认为张角以善道教化百姓,没有危害,甚至还有信奉者。杨赐的上书中,敏锐地指出了张角之所以成气候的原因,在于本朝无法解决的一个大结症:流民问题。
大汉的开国君主高皇帝和他的战友们是一帮平民的代表,他们的理想是把土地分给单个的小自耕农家庭,然后由帝国的官吏向他们收取赋税,征用劳役。男耕女织,饱食终日,君民相安,天下太平。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社会结构,在刚刚经过战乱之后,大汉有可能组织起这样的社会,并且有能力统治这样的社会。但是,随着如此庞大的帝国极其复杂的日常生活的展开,这一简单的结构必然发生变化与错乱。人口的增加,土地需要的扩大,商业的开展,剩余资金的投放,社会阶层的升降,帝国行政机构的延伸,加之天灾人祸、对外战争等等,帝国最基层土地的主人不断地更换着。其主要趋向是:土地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这些少数人来自帝国的贵族、官僚、商人、地方豪强、世家大族以及善于经营的农民,他们得到土地的方法有很多,主要是通过买卖,当然,其中不乏巧取豪夺的手段。按说,私有财产的扩大对帝国政府并非一件坏事,因为这意味着社会生产规模的扩大和财富总数的增加,帝国只要出台相应的管理政策并且改变税制,就可以重新适应和管理日益复杂的社会。可是,有一个基本原则是帝国无法更变的,即土地是帝国的财产,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土地只有一种合法的分配方法:由政府向农民授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