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听见楼下吵闹,差阿巧下来打探。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偷听,也缩住了脚。
过了半天儿,善卿的气好像平了一些,对洪氏朗声说:“我问你,你到底想回去不想回去?”洪氏说:“我怎么不想回去呀?可你叫我怎么走哇?四五年省下来的几块洋钱,全让这个浑小子给抖落干净了;这次出来,又亏空了一些,连盘费都还没着落呢。”善卿说:“盘费我这里有。你去叫只船。现在就去。”
洪氏踌躇了好久,无可奈何地说:“有了盘费么,当然是回去最好。不过我们从秀英那儿借来的三十块洋钱,总也得还给她吧?到了乡下,家里大半年的柴米油盐一点儿也没有,又跟谁去商量呢?”善卿“咳”地长叹了一口气,愤愤地说:“姐姐,说来说去,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了。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家当来照应外甥。随便你们干什么去,反正都跟我没关系。从今往后,只要别来找我,别丢我的面子就行。你就当作没有我这个兄弟吧!”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洪氏瘫在椅子上,气了个发昏。二宝用手绢捂着脸,哭个不住。朴斋等善卿走远了,才从屏门后面走出来,站在母亲的旁边发呆,也无从劝起。阿巧自言自语地说:“我说是谁,原来是洪老爷。怎么这样啊!”
洪氏回过神儿来,叫阿巧去关上大门,又劝二宝止哭上楼。朴斋也在后面跟着。三人上楼坐下,秀英问:“是不是打算回去?”洪氏说:“回去当然应该回去。他舅舅的话倒是不错的。这可真叫我为难了。”二宝带着哭声嚷了起来:“妈还在说舅舅好!舅舅就会埋怨咱们两句,一说到洋钱,就不管账,走了。”朴斋也趁机摔咧子:“舅舅的话也说得稀奇,妹妹跟咱们在一起,倒说让人家骗走了。骗到哪里去了?”瑞生冷笑一声:“不是我在瞎说,你们这个舅舅真叫岂有此理!咱们朋友之间,为难的时候也还要通融通融,他当舅舅的倒不管!这种舅舅,就不去认他也没什么关系。”洪善卿拍着桌子抢白了二宝一顿,朴斋躲在门后偷听,不敢出来。
大家议论了一番,瑞生反复地解劝二宝、安慰洪氏,又答应给朴斋找生意做,这才告辞。秀英挽留不住,嘱咐一声:“等会儿还到这里来吃晚饭。”瑞生答应着走了。
瑞生别了秀英等人,下楼出门,走了几家门口,猛然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施大少爷!”瑞生抬头一看,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他,还向他招招手:“来坐会儿嘛!”瑞生好久不见三宝了,不料竟出落得如此丰满。正想去打个茶围,可巧有两个客人迎面走来,踅进三宝家,一直上楼去了。瑞生只好却步。
三宝见来了客人,丢下瑞生,回过身去接待。两个客人中,三宝只认识一个钱子刚;问那一位尊姓大名,说是姓高,名叫亚白。三宝敬过烟茶瓜子,坐谈片刻,两人就要离去,三宝照例送到楼梯边自回。
俩人并肩联袂,缓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口,钱子刚要请吃大菜,就和亚白一同进去,拣了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刚略一凝思,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你。”就写了张请帖,交给堂倌。亚白见写的是“方蓬壶”,问:“是不是‘蓬壶钓叟’?”子刚说:“正是他。你也认识?”亚白说:“不认识。只为他喜欢做诗,报纸上常常看见他的大名。”
不多时,堂倌回来说:“方老爷就来。”子刚还要开局票,问亚白叫谁。亚白皱眉说声“随便”。子刚说:“上海滩这么多倌人,难道你连一个也看不上?你心里要怎么样的一个人?”亚白说:“我自己也说不出。 不过我想她们做了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是用不着的了; 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范,卓文君之风流放诞,庶几犹可近之。 ”子刚笑着说:“你这么大的讲究,在上海恐怕不行吧?首先我就不懂你的话。”亚白说:“你又何必去懂它呢?”
说话间,方蓬壶到了。亚白见他胡须花白,长袍朱履,仪表倒也不俗。蓬壶问了亚白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说:“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亚白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没怎么理他。
子刚先写了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和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这才问亚白叫谁。亚白说:“今天去过的三家,都去叫来吧。”子刚就又写了三张,是袁三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人。接着取过菜单子来,各拣爱吃的点好了菜,一起交给堂倌。蓬壶笑着说:“亚白先生,真可谓博爱矣!”子刚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他的书读得太通太透了,没有对景的倌人,就随便叫几个。”蓬壶拍着巴掌说:“早说呀!我跟你推荐一个,包君满意。”子刚忙问:“谁呀,去叫来看看。”蓬壶说:“在兆富里,叫文君玉。就为她眼睛高,客人都不敢去做,简直就是专门留给亚白先生去品题的一样。”亚白听他说得这么好,听由子刚添写了一张局票,也去叫来。不久,菜就上来。刚吃过汤和鱼两道,后添的局倒先到了。亚白仔细打量那个文君玉,二十多岁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首先容貌仪态上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知道蓬壶为什么如此欣赏。蓬壶跟亚白介绍说:“等会儿你去看看君玉的书房,收拾得那叫出色!这面一溜儿全是书箱,一面是四块挂屏,把客人送给她的诗全裱在上面。上海堂子里,哪儿还有第二个呀!”
亚白一听,方才恍然大悟,不觉兴趣索然。文君玉接嘴说:“今天报纸上,不知道谁写了两首诗送给我。”蓬壶说:“如今上海的诗,风气坏透了。你倒是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出来,替你扬扬名气,比起他们来,那可就强多啦。”亚白没去理他,大喝了一声:“别说了,咱们来豁拳吧!”
子刚应声出手,和亚白对垒交锋。蓬壶独自端坐,闭目摇头,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念有词。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只好置之不理。等到十拳豁过,子刚输了,正要请蓬壶一起来捉亚白的赢家,蓬壶忽然呵呵大笑,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双手奉上给亚白说:“如此雅集,不可无诗;聊赋俚言,即求法正。”亚白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洋红的单片,把诗写在粉背的一面上,就说:“挺好的一张请帖,还是外国纸呢,倒可惜了。”说着,就随手撂下了。
子刚怕蓬壶不好意思,取过那诗来朗读了一遍。蓬壶还用手拍着桌子帮着击节。亚白忍不住了,跟子刚发话说:“你请我喝酒,是不是要我把喝下去的酒都还给你呀?”子刚笑了笑,搭讪着说:“我再来跟你豁十拳。”亚白伸手,这回却输了。正好出局的陆续到齐,纷纷争着代酒,亚白自己反倒一杯也没喝。文君玉代过一杯酒,先走了。
蓬壶琢磨着亚白对文君玉并不感到兴趣,就和子刚商量说:“咱们俩总得给他物色一个对景点儿的才好,要不未免辜负了他的才情了。”子刚说:“你去替他找吧,这个媒人,我可不会做。”翠凤插嘴说:“我那儿新来的诸金花,你看怎么样?”子刚说:“诸金花,我看也不怎么好。他怎么看得上啊!”亚白说:“你的话先就说错了。我看得上看不上,倒不在乎你说好不好。”子刚说:“那么咱们一起去看看,也可以嘛。”
当下吃过了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也一哄而散。蓬壶因为和赵桂林有约,跟亚白、子刚一起走到尚仁里,自往桂林家去了;亚白和子刚一起到了翠凤家。赶上翠凤转局去了,还没有回来;珠凤、金凤忙一齐过来陪坐。子刚就让小阿宝去把诸金花叫来。子刚和亚白交锋,方蓬壶独自端坐,闭目摇头,念念有词,诗兴大发,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子刚先向亚白介绍诸金花的来历:“这个金花,是翠凤姨妈诸三姐的讨人。诸三姐的亲生女儿叫诸十全,做了一个姓李的客人,借了他三百块洋钱来买了这个诸金花。如今暂时寄在这里,过了节就要到幺二那边去了。”
话刚说完,诸金花也到了。敬过瓜子,坐在一旁。亚白见她眉目之间有一种淫贱之相,果然是个幺二一路的人材。而且也不会应酬,坐了半天,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亚白坐不住,起身告辞。子刚想跟他一起走,金凤慌忙拉住说:“姐夫别走哇,姐姐要说我的!”子刚没法,只好送亚白先走。
第三十回
傻瓜讨人挨打受气 机灵男女表记定情
钱子刚送客回来,金凤请他在烟榻上躺下,自己到下手去给他烧鸦片烟,随便聊着闲话。刚吸了三五口,听见楼下有轿子进门,直到客堂停下,──听出是翠凤回来了。
翠凤进房,脱下出局衣裳,闷声不响地坐在靠窗的交椅上抽水烟。金凤乖觉,拉了珠凤悄悄儿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里去;只有诸金花还像个木偶似的傻坐着。金风本来想跟子刚说说体己话儿,偏偏这个不知趣的诸金花还坐着不走,心里讨厌之极。眼睁睁地看了她半天儿,心里不禁好笑,问她:“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金花说:“是钱大少爷叫我上来的呀!”翠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钱大少爷叫你上来,是替你做媒呀,你知道吗?”金花茫然地说:“钱大少爷没说呀!”翠凤冷笑说:“好,好,你真好!”子刚连忙摇手说:“你别怪她。高亚白那个脾气,我本来说过,不是怎么好对付的,他一会儿工夫也坐不住,叫她怎么应酬?”翠凤转过脸去说:“要是我的讨人这个样子,一巴掌打死算了。”子刚又婉言相劝:“你要教教她嘛。她刚刚出来,又没做过生意,怎么会做呀!”
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看我姨妈打她,好像挺作孽的;哪儿知道打过以后,随便跟她说什么话,她还是不听你的。你说是不是惹人生气?”金花忙回答说:“姐姐说的话,我全记住了。不过也要慢慢儿学起来呀,是吗?”翠凤倒笑着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