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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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5期-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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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玫一也感慨万千地说过:人呀!别看整天呆在一块儿,说不了解真像堵着一面墙似的,归根到底我哪里是因为一个钱字!朱巧珍却钻牛角尖:都怪死鬼老榆木!那些年当中出现过几次命运要改写的机会,上面的领导找她谈话:朱巧珍同志,组织上打算让你到城区委员会来工作,具体干什么还没定,你先考虑考虑。朱巧珍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干不了,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到城区坐办公室还不难死我!后来她多次被基层选为人民代表出席市里和省里的人大会以后,市里的领导又派人找她谈话了,说打算调她到市妇联工作,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这回她考虑了,弄得好几天寝食难安,最重要的一个顾虑还是没文化。上面的人说没文化怕什么?不会去学,扫盲班多的是,多少人不是现在才学的?当时朱巧珍的丈夫是老榆木,房修社赶小驴车的老实人。吴保雷也好几岁了,两口子一个是墙上土一个是水中火。老榆木通常在发工资那天把所有的钱连工资条都掏出一同放在炕上的小木桌子上,就站在院子里等着朱巧珍拿布掸子前前后后替他打身上的灰,之后洗手,盘着腿坐在炕上,先喝大茶杯子里的酽茶,然后吃饭,很知足。饭菜永远都是等在炉台上的,只要他进门,就会端上桌。 
  朱巧珍多么忙也不会误了老榆木的饭菜。得人养活,为人做事。朱巧珍没有怨言。但是去妇联工作的事朱巧珍犯难了,跟老榆木说说吧,这一说不要紧,朱巧珍注定这一辈子是稀泥上不了墙了。 
  老榆木说:不识字跑到妇联去干啥?你挖个坑填个路的行,坐办公室你就别逞能了,你要是去了,哭鼻子的日子在后面!朱巧珍倒吸一口凉气,是呀!自己哪是那块料呀!老榆木还说:我挣的钱够一家三口花了,还指着你去挣工资!街道这么信任你,给你那么大的荣誉,你该一心一意给人家干好才对。 
  还有一些基层领导也来了:〃猪〃呀,你不能走呀!街道工作离不开你呀,居委会也离不开你呀!要是你走了,我们的主心骨就没了!还有一些姐妹们都涕泪交流了,拉着她的手不放,好像她要飞到天上去。什么当工人的机会,去环卫处扫街的机会,哪里还看得上眼,就因为这个居委会主任,全都与她擦肩而过了。唉,人是不能和命争的呀!如果自己是个每月领到一千三百元钱的人,黄玫一你还敢给我朱巧珍眉高眼低看? 
  等到她高龄时节为低保金的事奔波的时候却没有几个熟悉她过去的人了,好容易打听到了一两个知道她的人也都是风烛残年,不要说为她做什么证明,连个话都听不清楚了。有时候她在大街上走着会奇怪地想,怎么一个老领导也碰不到呢?当年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水里的气泡,灭了。一想起这些,朱巧珍就开始另一种忧愁,这种忧愁类似于死后是否有人哭,但是境界更高远,是看着别人一个个踏上新征途而自己却永远在原地踏步那样,着急。还生出一些怨气,不仅怨一个人,怨好些个人,都是他们,好生生的进门就下跪,还磕头打揖嘴里嘟哝着:朱主任呀,好人!你能活一百岁呀。她赶紧上去搀,人家不起,她也跪下,跪的人才忙着起来。你知道是为啥?却原来几日前朱巧珍查夜看见井沿上黑咕隆咚的好像卧着个人,手电筒一照,可不是个人!忙走近一看,唉,是一个醉冤家!快冻僵了,嘴里还发出微弱的声音要水喝。朱巧珍一边费了很大气力想把他挪开,一边就没好气地骂:马尿灌了那么多,还知道喝水?你胃口还不小,跑到井上找水喝,年纪轻轻活不下去啦?朱巧珍出了一身汗也没搬动这活死人,只好一路小跑回屋叫老榆木,吴保雷也扔下作业一同跑了出来,三个人把这醉鬼弄回家,喂了不少茶水又焐在热炕上,这年轻人的小命才没丢掉。几天之后这家人找上门来哪是无缘无故就下跪呀,那是报救命之恩的。 
  朱巧珍的确记不得这类的事情她到底做了有多少桩,有多少人都朝她竖过大拇指说:你呀,这个。你能活一百岁。 
  也说不清她曾经管辖过的居民区里有多少奄奄一息的老人在临终前想要见见她,她都去了,其实那些老人最后的日子里都是充满着她的关怀的。她亲自端水喂药的事多了,她提都不想提。她握住待死者已没有生气的手,老人说:朱主任呀!我死了你不要害怕,你白天出门干革命,我给你加油长精神。晚上你出门抓坏人,我给你壮胆打灯笼。你这个人呀,能活一百岁! 
  后来想起这些话,朱巧珍都要啐一口了:都是那些臭嘴,活一百岁活一百岁,活一百岁那么好你们咋都不活?你们都蹬腿就走了,让我一个人活一百岁! 
  朱巧珍起先都不敢想八十三岁以后的日子,如果当年那些众人的口径生了效,非要她活一百岁不可,就意味着她要再熬十七年。那时候她还为这十七年发愁!还想过自己去死的事,安眠药攒了几瓶,就是下不了决心,倒不是怕死,是怕让吴保雷背黑锅,不能让娃娃难做人呀! 
   
  要说起寻死,四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寻过几次死,那时候她正是当红的居委会主任,黄玫一见过什么是漂亮人么?她朱巧珍当年就是。脸白不说还有一双大花眼睛,最符合当年的审美标准。有了吴保雷才把油光黑亮的一对大辫子剪掉了。人长得好不算,做出的事情真是棒,谁不夸呀,那么风光的人怎么要寻死呢?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她是个没文化的人,〃文化革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谁说没关系,谁让她太能了呢,谁让她是居委会主任呢,最要命的是谁让她做过国民党的小老婆呢? 
  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朱巧珍有的时候干活干累了身子就歪在炕沿儿上,也不枕枕头,脑袋倚在炕头的墙壁上,生生把那儿倚出个大凹坑来,她就那么倚着,廉价香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是一副怀旧的表情,还伴着伤感,不过都被烟雾所遮挡。外面这时有某个基干喊她:〃猪〃,烟瘾过完了没有?走哇。她猛地回过神来,把烟摁死在炕沿儿上,嘴里应着:来了来了。抄起一把铁锹或大扫帚就出了院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种被烟雾遮挡的表情,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竟被人写成大字报贴到墙上去了!大字报上说: 
   
  朱巧珍革命立场不明确,是个伪革命。首先:她同情从上海来的那些支边的小资产阶级,那些人真让人看不惯,到大西北来了还耍洋气,穿薄薄的毛衣,盖毛巾被,哆哆嗦嗦地来支什么边?朱巧珍身为居委会主任,并没有从政治思想上做那些人的工作,却给他们弹网套,到上面去给他们要棉衣,要煤炭。还挨家挨户访贫问苦。对真正的贫下中农的苦她却视而不见,可恨的是她竟对那个特务顾老五经常关照,因为从根子上他们是一脉相承。居委会主任朱巧珍,大家不知道吧?她自己也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总有人知道,她解放前是干什么的?是国民党的小老婆!后来被抛弃。她的出身也很糟糕,小资本家。她爹是开古董店的,解放的时候畏罪自杀了。她欺骗了一个贫下中农,嫁给了人家就以为自己改头换面别人认不出来了?混进革命队伍就以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者了?告诉你,朱巧珍,就是把你烧成灰、剁成泥,也有人认得出你这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别人都说朱主任你快去看看吧,有人贴大字报骂你了,她问骂的啥没人跟她说,她让别人给她读,也没人去给她读,但是都又说〃猪〃呀你惹谁啦?你把谁得罪了对你这么狠?最后朱巧珍抓了个学生去给她读,这一读不要紧,朱巧珍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那学生读完都走半天了,她还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几次身子要倒下了,又没倒。她的嘴唇早咬破了,血流了一衣襟,脸像白灰,那狼狈的样子真像她是个什么资产阶级的余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一条路,寻死。 
  吴保雷那小子当时才四五岁,让她惯得没个样子,整天缠在她怀里,那两只雪白的大奶都让他抓揉怕了还是给他。那个阶段,她就想怎么个死法,她觉得自己已是个被屎尿淹透了的人,跟谁去说说,解释解释,简直就办不到。世道那个乱哪,没人听你的,都信大字报,大字报铺天盖地,那些领导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谁管得了谁呀! 
  有一天,她把睡着了的吴保雷轻轻从怀里褪出来,把他放好,就悄悄带上门,出去了。她绕过小巷子口的土坯厕所,直奔莲湖去了。近来常有人去跳莲湖,一了百了,也算干净!她走着,满面泪水,吴保雷就追来了,他光着脚丫哭喊着妈妈,她心都碎了,抱住孩子,没死成。 
  还有一次她觉得非死不可了,投湖不成就触电,她给了吴保雷五分钱让他出去买冰棍,她把门划上,拿了一把剪子,她观察好了,她要绞房檐上露出来的那根电线。上回派出所的小张坐在炕沿儿上抽烟还提醒她:朱主任,那截露出来的电线可危险,回头我找点黑胶布来给你缠缠。 
  朱巧珍拿着剪子,踩着凳子爬到桌子上,她站起来,举着剪子的手稍稍一伸,就挨近电线了。可吴保雷就在这时打门了,哭喊呀,冰棍也不买了,撕心裂肺的。朱巧珍哭着停下了,想:我死了不要紧,孩子冲进来肯定往身上扑,那可就害了孩子了!结果是又没死成。后来朱巧珍口口声声说吴保雷救了她两次命,说的就是这两次,没想到那么多年之后给黄玫一当了把柄。其实最主要的是老榆木那阵开口说话了,老榆木说:你死个啥劲呢,人家那些大主任,大书记们看自己大字报时都背着手笑呢,你算个啥呀,死还不是白死!老榆木只说了这么多,朱巧珍就通了,一下子就通了。 
  如果说朱巧珍对老榆木还有什么敬佩的地方,就是老榆木在她人生路上出现危机时说的这一句话。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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