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边疆当知青,连队有厕所,如果没有手纸至少也能找到别的替代品,比如连队有过期报纸。问题是国境对面的游击队根本没有纸,他们怎么办呢?知青们有些难为情地回答我:用……青草、树叶、芭蕉叶,还有石头和土疙瘩。我知道许多知青因此害了“难言之隐”,至今仍被严重痔疮、肛漏和便秘所折磨。
据说一次行军休息,一个躲在草丛中野解的男知青忽然像杀猪一样痛嚎起来,好像遭到蛇咬。原来他对山坡上那些野草一无所知,顺手抓了一把荨麻叶子去揩屁股。荨麻是何等毒辣可怕的东西,照当地人话说是“比蛇蝎还要毒”,于是那个知青只好赶紧送进医院,他的下身因此险些报废。
我提出另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游击队还有为数众多的女知青,她们怎么办?她们也变成野人吗?女孩子都有特殊的生理问题,难道她们不怕遭遇荨麻吗?
面对我的追问,女知青一概拒绝回答,她们中有人脸开始发红,有人干脆起身离去。后来有个男知青替我揭开谜底,他说当时女生频频向前方告急,男知青在前方打仗,女生告急令他们个个忧心如焚。女同学可以为革命献出生命,可以壮烈牺牲,但是万万不能没有手纸。女生的需要就是前线男生的责任,因此男知青个个奋勇作战,只要打下敌人据点或者伏击成功,他们率先冲进敌营去缴获各种纸张。不论什么纸都成了宝贝,都成为见证男女真情的美好载体。从此以后,来自前线阵地的花花绿绿的手纸就像扬帆起航的小船,源源不断地驶往女知青心灵的秘密港湾。
这些手纸就被起了一个亲切的昵称,叫做“零碎”。
4。战场
许多老知青都说:上战场等于灵魂淬火,没有上过战场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
还有人说:上战场就是过生死关,你心里害怕,腿直哆嗦,但是你一看见那么多战友倒下,那么多人牺牲,你的血液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于是你手也不抖了,腿也不软了,这是一个飞跃。当你杀死第一个敌人,身上溅满人血,从此你就不再胆小害怕,你就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游击队战士。
二杜告诉我,他第一次上战场几乎晕头转向,枪一响就胃痉挛,嘴里不争气地打饱嗝。老邬的职务是卫生员,他说他一看见那些哗啦啦的人血就险些晕过去,直到后来经历多了才忘记害怕,才有英勇抢救伤员的战场壮举。
我的老朋友刘义参军第一周就赶上战斗。
阿佧排长挨个检查,命令新兵将随身物品交出来,这些物品包括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日记本、语录本、照片、学生证、红卫兵证、毛主席像章、私人信件等等。排长说是上级指示,是为了防止落入敌人手中,造成国际纠纷。排长检查完毕又加上一句话:即使牺牲也不许暴露身份!他的话让新兵呼吸到死亡的狰狞气息,不由得心跳加速。
夜里队伍急行军,人人不辨方向,当然也不需要辨认方向,只要你不掉队就行。下半夜刘义刚刚打个盹儿就被枪声惊醒,这回是真的交上火了,队伍哗啦啦地跑起来。天黑得像口井,山上到处是树,根本没有路,新兵因为紧张老是摔跤,就像地下伸出许多手来一次又一次把他拽倒。枪声忽远忽近,子弹好像闪电一样把空气割裂得七零八落。刘义听见阿佧排长在后面骂人,排长吼道:快跟上!*你妈……老子枪毙你!
那天夜里刘义所在那个排担任穿插任务,但是穿插排不幸摸错方向,错过指定位置,阿佧排长因此火气特别大,像头发怒的狮子,或者干脆像个封建暴君,动不动就挥舞手枪大吼大叫,弄得全排人人自危,深怕他的手枪不小心走了火。天亮后接到上级命令进攻,刘义就跟在老兵后面冲锋。游击队员端着枪,躬着腰,尽量把身体弯成直角或者锐角,他们奔跑的姿态看上去也很滑稽,像青蛙一样蹦蹦跳跳,或者像鱼儿一样窜来窜去,简直像在做游戏。要知道这是真刀真枪地打仗,否则你将永远到达不了终点。
忽然刘义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脚,阿佧排长的愤怒咆哮如同天上落下一个炸雷,把新兵耳朵震得嗡嗡响:*你妈……怕死鬼!敌人都跑光了!
这是我的朋友刘义投身境外革命以来遭受的第一次粗暴打击,他晕头转向,身体失去重心,当场啃了一嘴泥。这是个悲惨的时刻,但是没等他羞愧地站起身来向排长认错,一排滚烫的机枪子弹像兀鹰一样掠过头皮,新战士只来得及听见排长短促地叫了一声,那种叫声不是欢畅的,而像是被一双大手扼住喉咙。新兵赶紧扭过头去,他看见阿佧排长颓然跌坐在地上,脸上五官被挤碎了。排长军装上出现三个透明的弹孔,像一排醒目的军功章,从此永远地挂在排长胸口上。
排长死了?!
新兵惊讶地看着慢慢倒下去的排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年后刘义感慨地说:如果不是排长踹我一脚,那天变成烈士的不就是我吗?我还能坐在你面前说话吗?
第四章 青春似血
1。“金训华”
1969年8月,上海知青金训华在洪水激流中抢救国家财产英勇牺牲,他抢救的国家财产是两根电线杆。金训华牺牲时只有20岁,当时“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发表社论,号召全国青年向金训华学习,金训华是上山下乡大潮中涌现的第一个知青英雄。后来一句著名口号“国家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就此流传开来。
1970年4月,一场森林大火在北大荒完达山麓蔓延开来,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39团数千知青紧急出动扑灭山火。共有26名男女知青献出宝贵生命,其中多数是女生。所有人下乡时间不到一年。
1970年6月3日,女知青张勇为抢救落水羊羔英勇牺牲,时年仅19岁。
1970年11月7日,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35团奉命扑灭草甸荒火,栾英等14名男女知青英勇献身(其中女生13人),年龄最小不满17岁。
1972年秋天,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旗发生草原火灾,数千知青手持铁铲、树枝等简陋工具,向着千度高温的火场发起冲锋。扑灭荒火的战斗持续一个月,杜恒昌等69人英勇牺牲。当时的《兵团战友报》称:“救火行动是毛泽东思想伟大胜利”。《人民日报》号召全国广大知青向烈士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革命献出一切。
资料显示,1968年以来,全国共有1700万下乡知青,他们中约有300万人被下放到边疆沿海各生产建设兵团或者独立农垦师集体劳动,接受半军事化管理,领取微薄工资,被称为“兵团战士”或者农场知青,以区别于到内地农村插队的下乡知青。
北大荒农场先后接受北京、上海、天津等城市下乡知青达100万人,这些兵团知青挥动原始的锄头、铁锹向荒山野地要粮食,冒着零下几十度的风雪严寒战天斗地,要把北大荒建成中国最大的粮仓。然而作为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内陆湿地,短短十几年自然生态急剧恶化,内陆湿地濒临消失。
内蒙建设兵团分布在辽阔的内蒙古草原和戈壁滩上,十几万知青住地窝,吃窝窝头、地瓜面,但是他们依然豪情万丈,“誓叫戈壁变良田”。据统计,仅1969——1972年,该兵团死亡知青247人,其中抢险救灾英勇献身79人,各种劳动事故中不幸死亡141人,两项累计占知青死亡总数百分之九十。
另一支年轻的广东生产建设兵团组建较晚,是全国15支建设兵团(独立农垦师)中的小字辈。但是该兵团却创造了轰动一时的围海造田奇迹。数以万计的知识青年和农垦职工在浅海垒起石头堤坝,削山填海,叫海滩变良田,让昔日怒涛汹涌的大海长出金灿灿的庄稼来。然而一场黑潮冲毁堤坝,卷走房屋,彻底粉碎了人们的美好梦想。在肆虐的大自然面前,知青高呼口号,手挽手跳下大海,试图筑起一道血肉堤坝,史称“黑潮事件”。据不完全统计,“黑潮事件”中死亡和失踪者多达数百人。
2。劳动
1991年春节,我返回云南边疆收集资料,在农场招待所偶遇两位老人,从他们轻软的口音里我判断出这对年迈夫妇来自上海。老人肯定不是旅游者,因为他们不大出门,脸上也没有轻松好奇的表情。他们话语很少,目光比较呆滞,沉默中透露出一种有克制的悲痛。别人告诉我,他们是来看望女儿的,他们的女儿在许多年前一次劳动事故中不幸丧生。
那次事故是一个毫无迹象的意外,1970年9月18日,该农场上山开荒的队伍遭遇野蜂的凶猛袭击,此种野蜂体型巨大,地下筑巢,当地人称“土峰”,南美洲称“杀人峰”。野蜂造成三百多人受伤,数十人伤势严重,其中一人不治身亡。那位不幸的死者就是上海老人的独生女儿,去世时年仅16岁。后来我去到那座山谷,看见在女知青栖身之地的土堆上,有一束上海带来的鲜花显得格外耀眼。
我在兵团档案(1970)第39号卷宗里查到此事,我将女知青的故事写入后来出版的《中国知青梦》里。
云南边疆山大林密,自然条件恶劣,知青的劳动如同创世纪一样艰难。我们使用简单的工具如锄头、铁锹、镰刀、斧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1970年,一支知青垦荒队开进原始森林,临行前他们宣誓,誓叫荒山低头,恶水让路,开垦出一个红彤彤的共产主义家园来。但是一年之后这支残缺不全的小队伍不得不败退下山来,他们遭遇野兽、瘴气、毒蚊、毒蛇、蚂蟥以及热带丛林疾病的疯狂袭击,多名知青永远地留在山里,成为这场挑战大自然运动的牺牲者。
1971年旱季,云南边疆大面积流行霍乱、痢疾,数十名知青不幸病死。其中一名丁姓的北京知青,坚持带病劳动不下火线,死于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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