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铺满青苔的斜阳古道,换成了在大山里颇具现代化气息的牛车,车上装的,也不
再是父辈们背架上的盐巴,而是比盐巴金贵得多的男女活人。坐上一辆这样的车,
在窄窄的机耕道上一路颠簸,花冲的心也象车子一样,忐忑不安。
为花冲驾车的,是一个脸膛黝黑虎背熊腰的年青小伙,在县城汽车站外成排候
客的牛车阵中,花冲一眼就选中了他。年青人十分高兴,帮助花冲坐上了高高的木
辕,黄荆条做的软软的鞭子一挥,黄牛便“嗒嗒嗒”地前行。
车行山道,花冲和车夫不停地说着话,不是花冲想攀谈,而是车夫有一句没一
句地询问外面世界的精彩情景,花冲不得不应付。
“你们安逸哟,”车夫说,“书读毕业,就契国家粮了。”
“契国家粮有啥不得了,反正都是活。”
花冲开始时本打算把“契”说成“吃”,刚一出口,马上就改成了土话,他不
想因为语言的原因,让车夫与他产生心理距离。
“话虽这么说,到底是不一样。”车夫抽了一鞭牛,否定花冲的回答,“农村
娃儿整破脑壳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把那块土地甩了!”
花冲没言声,一下感到隐隐的悲哀。土地,这神圣的东西,是甩得了的么,当
年父亲参加红军,不就是为了想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么?他的思想走得更远,他想起
了数千年的历史,想起了历史上为争夺土地所有权而展开的上万次的血雨腥风的惨
烈斗争,想起每一次重大革命后所颁布的土地政策,想起匈奴头目冒顿单于一生豪
爽,宝马可予人,美女可予人,可一当有人欲求他国家的一块废地,他却大动干戈、
并一举将其消灭的传奇故事。
群山连绵,思绪悠悠,一时间,更多的感慨洪波一样涌来。他又想起收复台湾
的郑成功,在台湾颔主送他一包黄金和一包泥土时,毅然取泥土而台黄金。想起俄
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在生命走向终点时所说的话:“我请求我的继承人,等我死后把
我的土地分给农民……”可现在,手中已拥有土地的中国农民,却要主动地把土地
放弃?!
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以花冲的经验和理论储备,根本无法解答。农民是没有
过错的,那么过错又在谁呢?
似乎谁都没有错。所有的错误,都在那些生长五谷杂粮的土地本身。
花冲的脑袋里乱乱轰轰,仿佛掉进一口五颜六色的大锅,只见里面浑汤翻滚,
蒸汽迷眼,他想看清一条出路,以脱离憋气的所在,但是眼前瘴气阻拦,不惟找不
到新岸,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啊啊,是哪位先哲圣贤说的,人世间每一部历史,都是围绕土地来写的……
车夫又在问问题了,懵懵懂懂中,花冲只是随口哼一两声,没有心思作详细的
回答。
车夫甚觉没趣,也就沉默下来,认认真真赶他的车。
逼近一个峡长的谷口,往右边的山梁上一望,可以隐约看见古老的川陕栈道。
年轻的车夫不耐寂寞,忽然一昂脑袋,长声吆吆地唱了起来:
也!背二哥也奴的
十冬腊月穿一层
我心想与郎脱一件
连起皮肉才两层!
也!背二哥也背二哥
哪个叫你背那么多
我心想与郎背一肩
奴家脚小难上难!
也!你那打杵二尺八
上坡下山离不开它
过河过坎探深浅
那亲生儿子不及它!
车夫的嗓子野性十足,调子却唱得凄凉婉啭。在他的血液里,依然波动着祖先
的苦难,以及在艰难挣扎之中自得浪漫的山野情怀。
花冲无端觉得喉头发堵,看啊,这就是生活赋予山村草民的悲壮人生。
于是,他对年青车夫弃土从商的选择,多了一层“同是天涯贱民”的理解。
花冲再一次望着车夫肮脏的脖子和乱蓬蓬的头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同情。
然而,他又能帮助他们什么呢?方圆说他悲天悯人,他也就只有这点秉赋和本
领了。
牛车细摇慢摆地抵达小镇,天光差不多已经收尽。花冲给车夫多付了一元钱,
车夫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兄弟地连声道谢。花冲眼眶湿润润的,什么也没说,挥挥
手,急急忙忙地走上回村的小道。
站在山坡上回望小镇,暮霭中,自是比以前繁盛多了,虽还是狭隘的街巷,却
添盖了不少的瓦房,这些瓦房沿小河蜿蜒排开,在它们嘎然休止的地方,耸立着一
座新修的大砖窑,此时灯火通明,一、二十个人正在那里忙碌着,是一害新砖烧好
了,正在出窑。
这是谁的产业呢?花冲思忖,要知道,在这个苦寒的山区,谁有这么一孔大砖
窑,就相当于大都市里谁有一个上万工人的大企业那么气派。
他羡慕地瞪了那个大砖窑两眼,转身赶他的路。
这孔砖窑要是我家的就好了。呸,他象煽蚊子一样挥手使劲煽,为不切实际的
一瞬间的白日梦感到好笑。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钟。
堂屋里亮着一盏跳荡的煤油灯,火塘里燃着钢蓝色的青杠炭火,却不见一个人。
人都集中到里屋去了。传出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花冲喊了一声“爸”,几步就跨了进去。
里屋除了家里的人,还有村里其他几个人,让花冲吃惊的是,雪儿也在里面。
“三弟。”雪儿首先怯怯地招呼。
“呵,你好。”花冲说,他不知道该把她称呼什么,她早已不是他的嫂子。
别的人都转脸与花冲问好,花冲礼貌地点点头,走到父亲床前。
父亲俯卧着,亮出枯瘦的背部。一个草药先生正在给他“拔火罐”。
“先生,”花冲用山里人对治病圣手上千年来的一贯称呼,真诚地说,“麻烦
你了。”
“娃儿,回来啦?”花天狗艰难地侧过脸,想表示一下什么,但被草药先生立
即止住了。
“莫动,”先生说,“看把火罐绊倒。”
“我想起来坐一下。”父亲小孩似地请求。
“不行。”
“咋不行呢?”
“不咋,就是不行。”
“我就要……”
话未落音,花天狗双臂一撑,挣起上半截身子,但先生把他的肩膀夹住,他始
终翻不过全身,嘴巴在用劲中一毗一咧的,象一尾捞到岸上的鱼。
“爸,”花冲理解父亲的心情,“你躺着,把火罐儿拔完了再说话。”他扶着
他的财弯,想让他重新睡下去。
“我就是想起来坐一会儿。”花天狗固执地坚持。
“说不行就不行嘛,”大哥在一旁小声抱怨,他与雪儿的距离隔得很开,“他
那个人就是犟得好!正说有点好转,想弄反是不是?”
“爸,你就听话嘛,”雪儿的声音柔柔地跟在大哥之后飘出来,“弄反了,三
弟心里也不好受。”
雪儿还是叫“爸”,花冲不由得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偷瞟了她一眼,觉得心里很
亲切、很温暖。
雪儿也看了他一下,两人视线一碰,花冲急忙躲开,但雪儿不回避,显出女人
比男人更多一分的坦诚。
花天狗无力地躺下去。他在三儿面前失败了,很疲惫,闭上了无神的眼睛。虽
是春天,但山区的天气却比重庆的冬季还要寒冷。给花天狗拔完火罐,忙着闲着的
人都想到外面的火塘边去坐。
花冲一个人留下来,为父亲掖好棉被,然后坐在床边,向父亲打问伤情。
“没啥,冲儿,你出去烤火,我想眯一会儿瞌睡。”
花冲又坐了一刻,父亲始终闭着眼,他轻轻欠起屁股,来到堂屋。
村民们已经走了,只有雪儿和两个哥哥及一个姐姐默不作声地坐在火塘边。见
花冲出来,雪儿忙不迭地让座。熊熊火光照耀下。花冲惊奇地发现,雪儿的脸比在
他们家时红润多了,脖子上打了一块玫瑰红的围巾,把饱满的脸蛋突现出来。雪儿
本来生得漂亮,这么一衬托,更显出山村姑娘的非同凡响。
雪儿把一根宽宽的凳子让给花冲,自己在柴疙篼里找个草凳坐下,向火堂里添
柴,刚添了一根红刺藤,又立即起身,为花冲倒来一盅开水。
一举一动,都象以前的样子。
她太贤惠,太可爱了!可爱得你无法恨她。而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不再是他的
嫂子,花冲心里隐隐作痛。
火堂边别的几人恐怕与花冲是一样的心思,都垂着头,任雪儿忙碌。花冲的大
哥,手肘放在膝盖上,一会儿支着下巴,一会儿将十指粗壮的手指插入头发。
花冲的心里,承受巨大的痛苦。他多么爱雪儿,以前,雪儿又是多么关心体贴
他,可是,雪儿离婚后,为什么要去嫁那个光棍孬牛呢?
这是一个谜,一个令人寝食不安、绞肠烂肚的谜!
“雪儿……姐,这段时间、忙啊?”花冲接过雪儿递过来的开水,似乎是无话
找话。
“忙,才把秧籽撒下田。”雪儿接得很快,仿佛讨好似地。
“孬牛……哥呢?”说出后面一个“哥”字,花冲觉得了异常吃力。
“去镇上开了个砖厂。”
“傍河边?”
“嗯。”
哇,原来那孔砖窑竟是孬牛开的!那个气派、那幅忙碌、那种殷实、那种种与
未来富裕相联相关的景象,原来都与孬牛和眼前的这位前嫂子有关!
花冲心里五味俱全,难过、遗憾、佩服、庆幸,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一团空。
“那你、也出去挣钱吗?”为冲淡沉默带来的尴尬,花冲要求着自己不断提问。
“挣啥钱呢,”雪儿的表情说不清是埋怨是满足,“在家闲着好无聊。”
话刚说完,花冲的大哥站起身,也不打招呼,进到自己的里屋,门“呀”地一
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