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宝钗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自王太医回绝之后,各处名医束手,王夫人真无可如何。到了宝钗绝命的时候,贾母、王夫人、李宫裁、王熙凤、探春都在屋里。众人怕贾母见了伤心,先劝贾母回去了。不多时,宝钗两眼往上一翻,莺儿上前咽住哭声,叫了几声姑娘不应。只听宝钗忽然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就绝了气了。
李纨、探春听宝钗叫出这六个字来,竟与黛玉从前如同响应,不禁面面相觑,毛发直竖。王夫人听见,明知宝钗心里怨恨宝玉,因痛媳而思子,寸肠如割,越发大放悲声,号啕不止。
李纨等含泪把王夫人劝慰一番,王夫人叹口气道:“我懊悔把这孩子遭蹋了,真对不住姨妈。听说这几天他又病的炕都起不来,这会儿在跟前还不知苦到那么个分儿呢。我也走了,瞧着委实的难过。有一句话对你们说,姨妈不在跟前,别再委曲了这孩子,凡有知道他平日爱的东西,都给他穿戴了去,留着也没处用,徒然见了伤心。”李纨、凤姐应道:“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们在这里留心照料就是了。”一时,王夫人走了。早有赖大、林之孝家的引领众媳妇忙乱动手,给宝钗装裹停床。
惟有莺儿只是哭个不了,凤姐把他乱推道:“别哭罢,快去把你姑娘穿戴的东西都经由出来。那一盘子金锁是要给你姑娘戴去的。”莺儿含着一包眼泪道:“提起金锁,是我和姑娘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这几天像没有瞧见,因心里有事也就混忘了。”说着,便向橱子上、抽屉各处找了个遍,问小丫头子:“可瞧见姑娘的金锁?”小丫头子道:“那一天姊姊没有在屋里,奶奶叫我在桌子上递给奶奶瞧呢。”莺儿道:“你们听,不问着他,还怕有人割了他舌头,不哼一声儿呢。奶奶瞧过了到底交给那一个,放在什么地方了?”小丫头道:“奶奶正瞧着,叫我们去看袭人姊姊,回来不知奶奶递给那一个了。”莺儿又向各人问过,都说没见。凤姐接口道:“既没有见,你姑娘又没起来丢的,不过在炕上,还怕飞到那里去了?”便叫林之孝家的就在褥子、绒毯底下细细找寻,都没有。莺儿着了急,自己还去翻箱倒箧找了一回,总没找着。凤姐生气道:“屋子里再丢不了东西,一定又闹出坠儿的故事。”便指着两个小丫头子道:“你们好哟!趁奶奶病着,偷偷摸摸的,把奶奶的东西藏在那里了,快去拿了出来,给奶奶挂上的好。装糊涂,再推不知道,仔细你们的皮。”两个小丫头吓得不敢出气,只是打战。众人要脱自己干系,你一言,我一语,立逼小丫头着落这件东西。凤姐又叫林之孝家的带了几个人,到小丫头屋子里细细查搜,也没搜出。
探春见这件事闹得不能完结,细想小丫头们未必有此大胆,便道:“凤姊姊,别性急,枉累无辜,我看这件东西又像二哥哥失玉的故事了。宝姊姊这挂金锁也有些来历,原不比寻常佩戴之物。头里二哥哥因失了玉便疯疯傻傻起来,归根儿闹到去做了和尚。如今宝姊姊到了我家,遭此意外之事,一生禄命将绝,已近盖棺,焉知不是鬼使神差,也先把这锁摄去了?你们的意思谓这盘锁是宝姊姊在生时心爱之物,定要把他来殉葬,据我想起来,宝姊姊死必嗔此,很可不必。他生前挂此不弃者,原因锁上镌有颂祷句语,今身已云亡,何必又取此吉利话头?既不取吉利,不过是一件金珠佩戴之物,没有什么希罕,只叫莺儿把他姑娘所有的东西只拣好的收拾出来插戴罢咧,也不必去回太太,叫他老人家又多一件心事,将来姨妈跟前说不说都没要紧。”李纨道:“三妹妹讲的很是。这会儿别夹在忙里闹这件事。”探春又道:“我不过是这样瞎猜,也保不定必不是人家偷了去。凤姊姊只管吩咐管事媳妇们,大家慢慢的留心查察,叫莺儿、袭人这班人底下去都留点心。奶奶不在了,屋里没有主儿,别因我这番话有个推卸,认真把屋里的东西偷盗起来,倒是我来开门揖盗了。”凤姐道:“既是三妹妹这样说,咱们且把这件事搁起。”便问林之孝家的道:“那一件可端整了没有,前儿大夫回绝了,听见二爷说,早吩咐你男人的了。”
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这句话,几天前头二爷吩咐出来,赶忙去看了几处,都看不中,价钱又不对。我倒想起一件现成的东西,不是头里替林姑娘办的没用着,还寄放在馒头庵里,也化了七八百银子买的。大奶奶情愿减价要弃脱,因没飞翔主就搁起了,不如就用了他可使得吗?”凤姐道:“我也想起来了,要论价值,这件东西很可用得。这会儿外边正打饥荒,没的又去张罗,快叫人去抬了来瞧瞧。”林之孝家的一面出去传话。探春听说这副棺木本为林姑娘置备,竟留以待用,一大奇事,益信金锁之失定非无因。
不说李纨、凤姐轮替往来照料,这里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和小丫头、老婆子常川伴灵。到了送殓那一天,莺儿哭着拦住不许盖棺,要望他姑娘像林姑娘一般的还阳转来。也有笑他痴的,也有看了伤心的,经凤姐喝劝,没奈何走开,大放悲声悼痛靡已。一时把宝钗殓了,七日后开堂发靷,亲族吊丧一切仪文概不琐述。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太虚境遣邀薛蘅芜 紫檀堡补叙烈晴雯
话说宝钗临终抱恨,直呼宝玉之名。霎时间,已魂离躯壳,似在梦里一般,见有三个人笑脸迎上,宝钗向他们端详一会,那一个便开口道:“婶子是不认得我的,我便是东府里蓉儿媳妇。”又指着那两个道:“这是我尤家二姨,就是琏二叔叔娶的二房婶子。这是尤家三姨。”宝钗道:“怪道都有些面熟,轻易不进咱们园子里来逛逛,不在一堆儿厮混,所以生分了。”
秦氏道:“今儿我和二姨、三姨来接婶子,顺便进园子里去走走。”宝钗道:“正是,我也多时没到园子里,今儿打伙儿去散散心也好。”当下出了院门,宝钗随了秦氏等径往大观园来,各处看了看,道:“今儿有客,怎么园子里这班姊妹们倒躲的不见影儿了。”说着到了蘅芜苑,宝钗便嗔上夜的老婆子不经心,又道:“屋子是要人住的,你看我离这里不久就糟蹋的不像样儿了。”
一时转了出来,迤逦走近潇湘馆,只见许多挑夫络绎不绝,挑的都是银鞘,前后左右乱堆在地。宝钗惊异道:“听见琏二嫂子只嚷着饥荒打不开,现放着的这些东西做什么呢?”秦氏笑道:“银子可不少,这会儿不能叫琏二婶子拿去打饥荒。”
宝钗道:“银子进来咱们园子里,便是咱们府里的东西了,现在太太这里办事有什么使不得呢?”秦氏微笑不语。话未了,已到潇湘馆门前。宝钗似忘了黛玉已回家去,生前之事都已渺茫,拉了尤二姐道:“咱们进去闹了林丫头。”秦氏接口道:“林姑娘这会儿也不在家里,咱们别耽误了正经事,快走罢。”
宝钗又问尤二姐道:“这几时没听说凤姊姊吵闹,可和姊姊是好了呢。”尤二姐眼圈儿一红道:“我们都是没造化的,走得早了,要熬煎得一两年,承望托了人家的福,也得过些好日子呢。”话未完,尤三姐把他钉了一眼道:“姊姊这会儿和宝妹妹讲这些有要没紧的话怎的?”秦氏一面笑着把话岔开,径往前走。不觉已到园外,远远望见一所高大门第,门前车马喧阗,甚是显赫。宝钗指着问道:“这是那一家?势派也不校“秦氏笑道:“这就是婶子的家里。”宝钗道:“你别胡说,正经我家里在南京,那又摸到这个地方来了。”
说话间,过了热闹地场,已行至乡村,见一座小小结构的院宇,门户焕然。秦氏向尤二姐指道:“这就是袭人的对头家里,如今可不是他归结的所在了,还要来住几天是免不了的。”
尤三姐听说,道:“你们真爱讲个闲话,不怕宝妹妹听了嫌烦?”说着转过树林,又见一院庄农人家,门前站立个人。宝钗定晴一看,认准是晴雯,便招手唤他过来。晴雯佯然不理,反转身向屋门里走了进去。宝钗生气道:“难道他不是晴雯,怎么叫他也不理?到底要唤他出来问个明白。”秦氏道:“他已不是咱们这一路的人,婶子别去理他,走咱们的路罢。”
宝钗往四野里一瞧,便着急道:“正是跟你们走了半天,怎么走到这荒村野地来了?到底是要到那里去呢?”秦氏道:“我们引婶子到来的地方去。”宝钗道:“来的是这条路,我不去。”回身便走,秦氏忙上前扯住道:“婶子爱去也要去,不爱去也要去,可由不得婶子呢。”尤三姐笑道:“宝妹妹别理他,我告诉你听,我们去得的地方,谅来你也去得的。”宝钗意欲回身转去,又无同伴,只得随着众人,便道:“今儿偏不带一个人出来,叫谁去套辆车来才好。”尤三姐接口道:“我知道宝妹妹走乏了。”便向腰间掣出鸳鸯剑一柄,向地上一指,霎时起青云四朵,一同踩云飞起,径往太虚幻境,书不细表。
且说宝钗所见的睛雯,毕竟是鬼是人,是真是假?如不急于表明,阅者颇费猜疑。原来晴雯被王夫人撵出,病在他姑舅表兄吴贵家里,宝玉去看了他一会,悲痛五中,鸣咽至三更,昏沉晕去。一灵出壳,径进大观园怡红院内,依依不舍。这里吴贵的女人,因日间和宝玉调情未遂其愿,一夜不能安睡,等至天色微明,往柴房走动,见晴雯僵卧席上,只余残喘,便着紧叫他男人起来。那吴贵本是一个有名的醉泥鳅,糊涂到十分的,也认做他已死,赶紧的往里头领了赏项,买了一口单薄不堪的棺材,雇人往家里一抬,多余的银两留着自己吃喝花用,不管死活,把晴雯往棺里一撩,就是随身这两件衣服,也没装裹,所有衣饰被褥,并袭人打发人送出去的包袱银钱等物,吴贵的女人尽净收拾掇在自己箱里。
因吴贵有一叔子,老两口在离城十五里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