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太太似欲款步出迎,凤姐赶忙上前走几步进堂屋,先代贾母、王夫人请了安,然后自行晚辈礼相见。甄老太太命丫环扶住,让凤姐客座,凤姐再三谦逊。甄老太太笑道:“可是没这个礼,别教二奶奶跟来的管家大娘、姑娘们笑话,我老的连礼数都糊涂了。”凤姐然后告坐,甄老太太问贾母、王夫人的安,凤姐站起身来回答个“好”。当下送茶已毕,甄老太太道:“我记得二奶奶就是做过九边总制王大人的令侄女不是?”
凤姐答应一个“是”。甄老太太道:“怪道有些面熟,二奶奶没有出阁的时候,记得见过两次,就是荣府里,我们也有亲谊,又是世交,因我老的不爱动弹,只想躲在屋子里躺躺吃吃,有时抹个牌儿,好几年没有进京,连亲戚们都生疏了。”凤姐道:“那正是老太太的享福,咱家老太太也是那么着,就欢喜和这些孙女儿们玩玩笑笑过日子的。”甄母道:“我们的姑娘们呢?才听说二奶奶到了,叫他们出来迎接,不知正在那里玩得高兴了。”说着,便命丫环去告诉姑娘们知道,客人已进来了。旁边几个丫头齐声答应出去。甄母又向凤姐道:“听京里回来的老婆子说起,见过府上有好几位姑娘,都长的俊,比我们这几个孙女儿还强。政老爷的大小姐已做了娘娘可是知道的,可惜短了些寿。还有的姑娘,都定了亲没有?”凤姐道:“二姑娘已经出阁的了,三姑娘上年许给周总兵周大人家哥儿。家里只有东府里敬大老爷一个姑娘,不瞒老太太说,天生成的古怪脾气,也像要做超凡绝世的人了。别的都是亲戚人家来的姑娘。”甄母笑道:“我的孙子宝玉正想同府上结一门子亲,听二奶奶说起来,又白提了这句话了。如今且讲你们这位衔玉而生的哥儿,怎么也是那么样淘气?前儿包勇到这里,知道二奶奶去林府求亲已经允定,哥儿总不肯信,穿的僧衣还没换下。”
凤姐忙又站起道:“宝玉蒙府上留住,咱家老太太真是感激,叫我亲到老太太府上磕头道谢。”甄母道:“这是老太太见了外了。本来早该送哥儿回去,因为这里给哥儿到林府去求过亲,那边不允,哥儿一定要等这门亲事成了才肯回家,所以耽迟了这几个月。”凤姐笑道:“府上的宝兄弟进京,外边的人都认做咱家的宝玉回来,连老太太、太太也错认了。”甄母道:“这也难怪他们,别说见了一个要错认,上年哥儿进来,同我们的宝玉站在跟前,还认不清谁是谁?”话未完,听丫头们说:“姑娘们来了。”一时花团锦簇共有五六个年岁相同的姊妹进来,与凤姐相见,俱同大观园迎、探、云、岫辈仿佛,各自坐定,略叙寒暄。
管家婆子上来回道:“荣府哥儿知道这位二奶奶到了,要进来见见呢。”甄母点头,姑娘们各自回避碧纱橱后。宝玉进来,先与甄母请了安,然后与凤姐相见。凤姐瞧着宝玉,宛然是一个小和尚,又伤心又发笑,叫声“宝兄弟,这会儿我也不和你提别的话,前儿打发包勇先到这里,想来都和你讲明白的了。快与这里老太太磕头谢谢,换了衣服,可安心乐意的回去了。照那个样儿,你别想同着我走,这不像馒头庵里的小姑子吗?”甄母听了,忍不住笑道:“我不敢和二奶奶取笑,哥儿不换衣服,倒说荣府里的奶奶拐着小和尚跑了。”甄母一句话,引的碧纱橱背后这些姑娘们,都止不住要笑出声来。这里宝玉问道:“我的玉呢?”凤姐道:“那块玉,不是你寄回去叫聘林妹妹的吗?如今已换金的来了,我真当宝贝一样,不敢叫别人沾手,自己替你挂着呢。”宝玉此时已忘身在甄府,便叫“好姊姊,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凤姐知道宝玉脾气,涎皮赖脸惯的,便一手松扣,褪下金锁,递与宝玉。宝玉一看,生气将锁摔在地上道:“先前哄的我不够,如今还要来哄我,这是宝姊姊的东西,怎么说是林妹妹家的回礼呢?”说着跺足哭道:“原来包勇来说的话都是假的,我一辈子做和尚定了。”
凤姐心想,为了他们金的玉的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先前过去的事不用说,偏偏如今又跑出一个金的来了,事情也委实奇怪,意欲数说宝玉几句,当着甄老太太面前,还有他家许多姑娘们在里头,惹他呆出那些不中听的话来,脸上越发下不来,只得忍住了气。小红一面把金锁拾起,凤姐正要与宝玉分证,说明家中失落金锁,及至林府求亲,黛玉婶母说起得梦,当里金锁等事。只见甄府管家媳妇慌慌张张的进来回道:“外边打听的,不知为什么又有旨谕下来,地方官都出城接去了。”甄母听说,登时吓得战兢兢的,口内只是念佛。凤姐更不知来由,只得从旁劝慰道:“老太太别着急,论老太太的福分,这里老爷居官的声名,先前虽然吃过一次虚惊,后来平安无事。这里老爷在京没有打发人回来,恐怕是外面讹传,或者下的恩旨,是府上恭喜的事。老太太可吩咐他们再去打听。”甄母道:“但愿托二奶奶的福,没有什么事就好。不瞒二奶奶说,我有了几岁年纪,胆也小了,真正经不起这些风浪。”当下命管家媳妇传话出去。一语末了,又听说京里打发人下来,在外面听候传唤。甄母便命来人进见,暂请凤姐避入碧纱橱,自与甄府众姊妹叙话。
一时来人进内,先向甄母磕了头,道:“老爷、太太请老太太的安,老爷在京纳福,前见军机处传出信来,知道有钦使谕旨到咱家来,却不是咱家的事,是为贾宝玉下的旨谕。老爷恐家里听见旨谕下来不知为什么,叫奴才骑了包程骡子赶回,禀老太太得知。”甄家的人话未完,凤姐在里面听说为宝玉下旨,吃惊不小,心想有何旨谕到宝玉身上?莫非老爷在任上挪用库银一事发觉,银子去得迟了,弥补不上?如今连宝玉都有不是,不知家里闹的怎么样了?又不便自己去问甄家的人,一面心里着急,只瞧着宝玉如何光景。那知宝玉心上只盘算金锁一事,听了甄府家人的话,竟像无事人一般,也不去盘问,只是呆呆坐着。凤姐十分焦躁,因有姑娘们同在一处,不便叫宝玉进去教他的话。不知下的旨谕所为何事,毕竟与宝玉有无关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赐联秦晋诏下南京 赏赐奇珍恩颁北阙
话说甄府家人回明了甄母的话,见荣府宝玉正在上房,便向宝玉打了一个千道:“恭喜二爷,快请换了冠带预备接旨。”
宝玉茫然不知来由,道:“为的什么事要我接旨?”甄家的人道:“说起话长,请到书房讲给二爷听。”甄母道:“何必请哥儿到书房去,就在这里讲了,也叫大家听听。”那家人向甄母回道:“咱家哥儿进京,老爷知道荣府哥儿这件事,告诉北静王。北静王面奏当今,因念贾娘娘已故,这位哥儿就是娘娘的胞弟。当今推念戚旧,调哥儿中式的文章,瞧了大喜,道好的了不得。又因林府小姐的父亲就是做过盐政的林如海老爷,当今念他清官无后,上年已有赏赐。他家这位姐儿自幼寄住舅家,那一年娘娘回府省亲见过林府姐儿,极口夸他的才学,凤藻宫已曾镌选诗章,合该与荣府衔玉而生这一位哥儿订配良缘。
就传谕旨,命北静王为媒,钦天监选定吉日。听说就在殿试这一天完婚,所以差老公公下来召哥儿进京,定有什么恩典。老公公先到这里,还要到扬州林老爷家去呢。奴才见码头上已有许多官员在那里候接,这会儿差使约好到快,奴才出去叫他们预备。”说着连忙退出。
这里甄母便叫把自家宝玉的大衣服取出,给荣府哥儿更换。
管家媳妇忙应道:“上年这位哥儿来的时候,老太太说叫送一副衣帽出去,因哥儿不曾更换,还搁着呢。”甄母点头,就叫去取来。一时取到,凤姐此时才得放心,赶忙出来给宝玉更换。
另取一顶网巾扎好了,添上假发再戴金冠,叫声:“宝兄弟,如今可信了。现有旨谕下来,北静王为媒,也是哄你不成?”
旁边管家媳妇也笑道:“哥儿是要有了旨谕才还俗的。听说跟哥儿的小厮为他主儿也把头发铰了,倒是难得的,如今也该改装了。”凤姐忙问宝玉道:“我正不明白这个人是谁?”宝玉便把焙茗出家,路上遇见收留的缘故略叙了几句。凤姐道:“原来就是焙茗,怪道他去了多时,连音信都没有了。”说着,听见外面嚷说:“旨谕到了,快请荣府哥儿接旨。”
宝玉已经冠带,趋步至大厅上,甄府家人早将香案排好。
宝玉行三跪九叩礼,听内监宣读诏书,宝玉三呼谢恩毕,然后与内侍相见,就是常到荣府走动的夏秉忠太监,素与宝玉熟识。
略叙浮文,夏太监极口称诵主子隆恩,无非垂念椒房之戚的意思。夏太监起身告辞,说:“要到令姑丈林老爷府上去走一趟,主子还有恩典。”宝玉送至门外,候夏太监上马而回。
宝玉因钦限紧急,不能同凤姐行走,定于次日先后起程。
甄府忙乱备席饯行,凤姐因宝玉在此搅扰多时,命周瑞家的端整银两,内外仆妇、丫头、小厮及厨房人等,斟酌轻重,各有赏赐。当夜吩咐周瑞仍留在南边办他的事,不必同回家里。宝玉忆及柳湘莲临别之言,取出鸳鸯剑交与包勇,命他自到扬州,等候护送新亲,并珍重鸳鸯剑的话。包勇唯唯听命,又将脱换下来的僧衣、僧履交付焙茗收藏,不可撩弃。此是宝玉切己之事,非凤姐所得而知,一一自己经心,其余任凭凤姐主裁。凤姐因带来的家人周瑞、包勇与宝玉分路行走,不够使用,有甄老爷京里差来的人就要回京,凤姐便叫一个家人,同了甄家的人,与焙茗跟了宝玉同行。甄母先已送了宝玉两套新制的便服。
次早起身,凤姐引了宝玉同到甄母处叩谢,自己又与甄府众姊妹辞别,叫宝玉先走,叮嘱他路上小心,又笑道:“我可是瞎操心,如今你是不比先前,什么大荒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