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带他回去吗?我瞧这丫头与你很对缘法。他这场病,不是就为你伤了心起的吗?他是一辈子要跟定你的了呢?”黛玉听了,眼圈儿一红,只得说道:“我昨儿问过他,因是病还没好,愿住在这里呢。”探春因笑道:“大嫂子你瞧,林姊姊的盼回家的心那么急,连紫鹃也不等他病好带了走,还说想要人家留他。”大家笑了一笑,当下又问了些黛玉家里的事,各自回去。打听凤姐那里与黛玉择的起身日期,一面打发人去告诉各处。众姊妹一闻黛玉回家的信,都要来饯行送别,自不必说。
这里黛玉想起要给紫鹃的东西,趁此时闲着捡点出来,省是临期有姊妹们在此,多添忙碌。便去开了首饰匣子,拣了几件,另放在一只小小洋漆描金匣内,自己端了走到紫鹃屋里。
紫鹃披衣歪在炕上,见黛玉进去,便坐了起来道:“姑娘拿的匣子里是些什么?”黛玉就靠近紫鹃坐下,揭开匣盖逐一点给紫鹃看道:“这一对□金双凤钗挑新样串,珠子还圆净,这一副八宝嵌珠环是时新样式,这一对手钏玉情很好,这两只洋钻金镯子颜色也赤,这是攒珠翠花一对、金如意两枝、玉匾方两枝,还有金戒箍子七事件,悲翠的五福拱寿、双鹤蟠桃,都是些玩意儿东西。我那里还有,把这点子,给了你做个纪念。你见了这些东西,如同见了我一样。”黛玉说到这里,禁不住两眼泪珠直滚下来,就在紫鹃炕上拿起手帕子来揩了揩眼睛。紫鹃听了,亦惟有鸣咽之状,半晌说不出话来,彼此都有不忍分离之意。紫鹃意欲将在此逗留的缘故吐露一半句,又想,先前他们到那么个分儿,明摆着这件事,尚且不敢在他跟前道破,如今已闹出意外的事,不知姑娘怀的怎么个心思,叫我如何开得出口?那黛玉瞧着紫鹃欲言不语,半吞半吐的神情,因自己把前情已付东流,再不想到紫鹃有代他筹画的意思,不过是主婢情重,怕离痛别。随又劝慰道:“要论咱们两个人,这几年来行动坐卧,那一时那一刻没在一堆儿厮跟着,这会儿生巴巴拆开了,人非木石,岂能忘情!但咱们既同姊妹一般,要替各人想一个结局。我有两句话和你说,可该悟出这个理来:人生离合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彼此离了心,镜中灯下,徒然嫌影憎形;彼此合了心,万水千山亦可魂来梦去。我劝你别为我要走了,尽是伤心。但愿你在这里有个结局,就一辈子没的见面,比天天在跟前的,我还乐呢。”说着,盖了匣子,伸手端过去放在里边,又道:“还有绫罗绸缎尺头,同那些香袋、香串、绣帕、荷包等类,都是南边带来的,要送人家没送完,昨儿叫他们整整的装了一箱,谁还带这些到南边去!”钥匙挂着箱子上,停会儿叫抬了过来,你留着使用。”紫鹃听话,知道黛玉错会他不同回南的意思,也未便辩明,并不道谢,只说:“姑娘的恩典,替姑娘收管着。”黛玉笑了一笑,也不理会。转身出来,已是摆晚饭时候。一时吃过了饭,见老婆子上来收拾盘碗,便叫雪雁指出那一只不编号的箱子,分咐他们抬到紫鹃屋里。黛玉一个人坐了一会,卸妆安歇,一宵无话。
次日饭后,黛玉想到栊翠庵走走。原来黛玉本与妙玉疏淡,不大往来。今因心中别有一番境界,忽动亲近之意,不日远别,自然该去辞行。今日空闲,何不先去走了一趟!当下换了衣服,带着雪雁正要出门,只听得小丫头说:“史大姑娘来了。”黛玉忙站起迎接。
且说湘云到来,先去见了贾母、王夫人。凤姐知道,便赶来饰词,叫不必过宝钗那边走动,湘云也没理会。贾母留住湘云,同凤姐在贾母处吃了饭,湘云便带了翠缕,径往园中。一路行走,心想先前宝、黛二人光景,如今一个娶了,一个要走了,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不知伤心到那么样个地步。正思酌量一番婉语微词来相安慰,及至见了黛玉两颊生春,笑容可掬,绝非旧时模样,甚为诧异。便道:“这几时少有人来往,所以这里的事不大知道。头里有人到我家去,偏有客来缠住,没的细问。后来听我婶娘说,你大病了一常想来瞧瞧你,家里又接二连三的事出来。昨儿大嫂子打发人去,才知道你头里的病很重,死去才回过来的。如今家里有人来了,说道几天里头要起身,我今儿一早就赶了来。”黛玉道:“咱们多时没见面,很想姊妹们说说话,就怕起动你们。前儿大嫂子同三妹妹的主意,打发人各处去说了,倒累着赶早你就跑来了。”湘云道:“你这一走,不知多咱会儿才见面!要大嫂子不去通知我们,悄默声儿放你走了,我也不依他呢。”说着,又问道:“你的病请着那一个大夫来瞧,吃了些什么药?如今倒调养得很好了。”
黛玉顺口应答了几句。湘云又问:“你这会儿到那里去?”
黛玉道:“我病后还没出过门,想到妙师父那里,回来园子里这几处走走。”湘云道:“我和你厮赶着。”
一时出了潇湘馆,径往栊翠庵来。才进门去,只见彩屏一个人在院子里掐玫瑰花儿。见黛玉、湘云进去,便笑道:“姑娘们瞧,今年妙师父这里玫瑰花开的茂盛。”湘云道:“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彩屏道:“我姑娘在里头呢。”黛玉、湘云便转过东禅堂,走进静室,见妙玉盘膝坐在炕上同惜春下棋。两个人忙要下炕,黛玉、湘云便过去就炕沿坐下,彼此问好,说:“不要搅你们的雅兴,我们坐着瞧。”惜春道:“官着是完了,妙师父要寻结打呢。”黛玉望棋上一瞧,见惜春下的是黑子,便笑道:“看起来倒像黑棋胜了呢。妙师父如今还让四姑娘几个子?”妙玉笑道:“四姑娘的棋很长进了,对下还输给他,那里让得起。”说着数起子来,果然惜春赢了一子半,随将棋盘收拾。
妙玉叫老婆子去烹茶,要那鬼脸青花瓮里的雪水,一面向黛玉道:“咱们同在园子里竟是天涯咫尺,说你大病了一场,也没有过去瞧你。今儿四姑娘说起,知道你要回南了。”湘云道:“妙师父虽然住在园子里,打量那边的事情,你统不知道呢。”妙玉道:“可不是!宝姑娘恭喜,有一两个月了,也是昨儿才听见的。四姑娘倒常来,他从没有提起这件事。”黛玉道:“妙师父可谓桃源中人,不知有晋魏的了。”惜春道:“林姊姊说的话,把这里比作桃花源,确是真的。他们这些红尘世俗的事,我传到桃源中来,没的叫妙师父洗耳。”湘云道:“人家都在红尘里,四妹妹将来是要上瑶台玉宇的了。”惜春微笑道:“你瞧着罢。”妙玉一面对湘云道:“史大姑娘想是来送行的。你也好久不到这里来了。”黛玉道:“还是上年八月十五夜里,我和他在凹晶馆卷篷底下联句,你撞了来,拉到这里闹了你一会,再没来过呢。”妙玉道:“你们上年也委实高兴,那一夜有二更多天,我在园子里各处走了走,不见个人影儿。听说四姑娘也还陪老太太在凸碧山庄宴月,偏是那一夜的月色觉得比往年分外清皎,满园子都像浸在水里头一般,远远望见那座栊翠庵要浮起来了。”黛玉道:“那真是云丫头说四妹妹的话:瑶台玉宇世界了。”惜春道:“不是上年的月比往年不同,只因园中一无闻见,妙师父心境澄静,觉得眼中月色分外光明。要知普天下只有这个月,为什么欢喜旷达的人看起来便有精神光彩,懊恼愁苦的人看起来便觉惨淡凄凉?若说欢喜的人不知愁苦,愁苦的人不知欢喜,便是人人有欢喜、愁苦不同的境界。易境参观,一个眼中的景象,全从心坎里流露出来的道理就明白了。”黛玉听惜春所讲,竟是悟道旨言;又看他神情举止,飘飘欲仙,将来是妙玉一路人物。想这座栊翠庵,可惜在大观园里,不然他两个倒可做志同道合的,琢磨那时……黛玉呆想出神,湘云推着他想:“怎么听了四妹妹的话,又发心事了。”黛玉被湘云一语道破,便假意转睛四顾道:“我羡慕妙师父这里幽静所在,心里想呢。”湘云道:“你爱这地方,也不用回家去,就住在庵里,拜给妙师父做个徒弟可不好?”妙玉道:“当真,林姑娘住在园子里也不大见面,他如今要走了,不知怎么样心里头倒有些怅然。其实人生饮啄有方,譬如我本来生长南边,早就皈依三宝,因慕长安古迹,来寻贝叶遗文,后来又到了这里,只怕就是圆寂的去处,说不得狐死首丘的话了。便如林姑娘在此,伴了这几年,想不到他忽然又要回去。迢遥南北,路隔三千,你们两个再想干那月下联吟的韵事,也就可遇而不可求了。”
湘云道:“我听说牟尼庵这位老师父,占的先天神数最灵,你自然得其所传,何不烦你占上一课,看咱们和林姑娘几时再得见面。”妙玉道:“占课扶乩这些事,我轻易不爱去动他。如今你为姊妹情分,我便不便推辞。”说着站起身来,在炉内焚了香,虔诚占了一数,道:“这数占得奇,只在一年之内,林妹妹不但还要来,而且来了竟像不去的了。”湘云听了,有些信不准妙玉的话,便道:“占的句语何不写出来,大家瞧瞧。”
妙玉道:“这先天神数,并无内象外爻,不但词义玄奥,连字迹都是蝌蚪篆文,还比乩上的字难识难解,就写出来,你们也不懂。我原不是神仙,不过据数而判,信不信由你们。”于是湘云再无话说。惜春在旁说了一句“丰干饶舌”,众人都没理会。惟黛玉心中大以妙玉的话为不然,因不便和他分证,只是微笑。
惜春又道:“如今且别讲林姊姊来的话,昨儿大嫂子说的咱们那几个人,定了日子没有?”湘云道:“我还没见过大嫂子呢,你住在园了里头,倒问起我来。这会儿林姊姊要到大嫂子那里去,咱们同去问问。”妙玉道:“史大姑娘是稀客,林姑娘又要远别了,茶还没有喝,忙什么!”说着,小丫头子已端上茶来,盘内盛着,仍是(分瓜)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