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当代英雄》,宗旨、条例都以大字报的形式贴在一座宿舍楼的墙上,
无非贯彻“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方针之类。其后,《人民日报》发表了《这
是为什么》的社论,形势变化,《当代英雄》并没有出世,同人们却一个个
被打成了“右派”。反右后期了,进入处理阶段,“英雄”们似乎不能留在
北大继续执教,出路成了问题,就在此际,金灿然主持的中华书局编辑部毅
然向他们敞开了大门。后来,中华书局的骨干中,有几位就是原《当代英雄》
中的同人,现在有的已是国内外鼎鼎大名的学者了。这件事,使很多人都佩
服灿然同志的胆识和气度。
金灿然同志很忙,但他在百忙中仍然抽时间约见两个无名的年轻作者,
是不是也因为“爱才”呢?我想大概是,虽然我自己和“才”并无什么缘分。
我们按照书局的要求认真作了修改,傅璇琮同志也对稿子作了加工。不
过,书稿并没有能顺利出版。1963年,在江青等人指挥下,文化界展开对《李
慧娘》、《谢瑶环》、《北国江南》、《早春二月》等作品的批判。毛泽东
于同年12月批评文艺界“问题不少”,“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
“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在这一形势下,书
局被迫检查已出和待出的书稿,通知我们说:“对遗产要强调批判精神”,
“南社的时代与现在接近”,“要格外慎重”,“正在重新审读书稿”,云
云。所幸的是,这次审读,书局只对原来已作过加工的稿子再作了一些修改
和删节,于1964年上半年付排。接着就是读校样,签合同,准备插图,似乎
出版在即了。
没有想到的是,历史已接近“文化大革命”前夕,“批资”的火力越来
越猛,南社当时被视为是资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团体,因此,书局又于 1965
年3月将三校样退给我们,要我们“根据目前的革命形势”,重新研究资料,
加强批判;如一时不容易改好,书局就准备对排版作出处理。我和彦成君商
议之后,觉得意见难以接受,决定暂时不动,其结果自然是拆版。一直到“文
革”以后的70年代末,陈旭麓教授帮我在上海出版了《黄遵宪》一书后,又
想帮我出版 《南社》。我向中华书局重提此稿,书局不愿让出,于是,修订
增补,由周振甫先生当责任编辑,于1980年将此书重排出版,但是,金灿然
同志已经见不到了。我们从其他方面知道,他主持出版的许多书籍都在文革
中被说成封、资、修大毒草,受到了残酷的批斗,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
于1972年12月逝世。
《南社》重排出版时,我们在后记中写了一段话:
十八年前,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同志即积极支持本书的出版,并约见著者,热情鼓励,
体现出一个老出版家对年轻人的关怀。现在本书出版,金灿然同志已经去世,书此以为纪念。
一本小书,出版竟“拖”了18年之久,抚今思昔,能不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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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老和我
侯外庐先生去世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想写篇文章,记录外老和我的一点
小关系。
我读外老的书,那还是50年代,在北大念中文系的时候。因为研究作家,
不能不了解并评价作家的思想,这就不能不读几本思想史一类的著作。正是
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读 《中国思想通史》。说老实话,开始时不大懂,但
外老著作的博大精深吸引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啃。1960年,我被分配到一所
名为农业机械学校,而实为培养拖拉机手的短训班里教书,有时也兼管传达
室。自然,思想史的知识完全用不上,但我还是继续读外老的书。一次,在
书店里发现了一套《中国思想通史》,厚厚的6大本,书价自然不低。尽管
当时正值困难时期,经常饥肠辘辘,但我还是把本来准备用来填肚子的钱买
了书,并在扉页上写了“购此自励”四字。从此,批批划划,愈读愈有兴味。
外老的书读久了,对思想史也就有了一知半解。这时,我已调到一所中
学里教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明人韩贞的集子。韩贞是泰州学派传
人,当过窑工,历来被作为泰州学派具有丰富人民性的例子。我仔细研读了
韩贞的著作,觉得情况并不如此。于是,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光明日报》
上。其后,我继续研读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文集,写了一篇长文——《关
于王艮思想的评价》。这是篇全面地和外老唱反调的文章。例如,《中国思
想通史》认为泰州学派是唯物主义学派,我却认为是唯心主义; 《中国思想
通史》认为王艮思想具有异端色彩,我却认为王艮是奴隶道德的鼓吹者;如
此等等。当时不知天高地厚,还特别加了个副题——与侯外庐等同志商榷,
将嵇文甫、吕振羽等前辈学者一概包括在内。文章写成后,寄给 《新建设》
编辑部,很快排出了清样。责任编辑谭家健同志告诉我,清样送给外老看了,
外老认为文章是摆事实、讲道理的,可以发表。
不久,文章出来了,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我当时20来岁,年轻、幼稚,
不曾更多地去思考外老同意发表反对他的文章这一事实的意义,也不曾想
到,应该去拜会一下外老,听听他的教诲。又过了几年,进入“史无前例”
的时期,外老当然在劫难逃。某次,我和历史研究所的一位同志闲谈,问起
外老和他的几位弟子的处境。这位同志说:“你幸亏没有调来,否则你也跑
不掉!”他接着告诉我,外老曾经准备调我到历史研究所思想史研究室工作,
但没有调成。听了这位同志的话,我愕然了。我的文章和外老的著作唱反调,
而且是那样激烈的反调,外老却要调我到他手下来工作,这是一种何等高尚
的风格呀!
自从知道外老要调我而没有调成的消息之后,我就一直想打听其中的奥
秘。说法不一。一说是档案不行,一说是忙于“四清”顾不上。我是相信第
一说的。我在大学里读书还算用功,但那时候用功读书并不被认为是好学生。
加上1957年我对揪了那么多右派想不通,不会张眉瞋目地斗右派,1958年
又不会说大话、吹牛皮,因此,被视为白专道路的典型。毕业鉴定有云:“反
右斗争中严重右倾,丧失立场”,“标榜通过学术为社会主义服务,拒绝思
想改造”。外老要调我这样一个人,自然调不成了。
又过了10多年,我进了近代史研究所,作研究工作。不久又应邀担任《中
国哲学》编委。当时,外老是刊物的名誉主编。有一位同志告诉我:“外老
对你和李泽厚同志参加编委会表示欢迎。”我听了之后,除了对事隔近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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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外老还记得我这一点深为感动外,再次有愕然之感。李泽厚同志是著作
等身的海内外名家,外老欢迎他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只不过写过一两篇反
对外老的文字,难道也值得外老“欢迎”吗?这以后,在外老家里开过一次
编委会,一位同志将我引荐给外老。那时,外老已患病多年,不能正常发音、
说话。只见他穿着一身青布中式服装,坐在轮椅里,显得清癯消瘦。我除了
问候外老的健康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又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某次会上,我见到中国思想史室的黄
宣民同志,得悉他正在写《王艮传》。我问他准备怎样写,黄宣民同志说:
“外老的意见是要坚持原来的观点。”听了宣民同志的话,我又一次愕然了,
原来,外老始终不同意我的观点,那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关怀呢?又有一次,
为外老整理回忆录的朱学文同志告诉我,他曾经问过外老,当年为什么要调
杨天石来中国思想史研究室工作?外老的回答是:“这个人当时是中学教师,
我断定他将来一定会有成就。”听了朱学文同志的话,我不再愕然,而是肃
然起敬了。外老的心胸多么恢宏宽广,他对培育、扶植年轻人又怀着多大的
热情呀!
惭愧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几年我用于思想史研究的时间已经愈来愈
少,这是有背于外老的希望的。今后,不管多么繁忙,我仍然要挤时间,继
续读外老的书,在思想史研究方面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1988年12月7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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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 《团结报》
我和《团结报》发生关系,始于1988年《民国史谈》之设。
我常常感到,文章不一定非长不可,也不一定非长才见佳。有些事,有
些观点,不妨开门见山,以寥寥一二千字解决问题,写者轻松,读者愉快,
于构思、行文之间,具见作者的才力与功夫;而有些长文,意思也就是那末
一点点,但硬要摆谱儿,装派头,于是摇笔万言,写者费力,读者头疼,最
后能够坚持读完的也许只有作者、编者、排字者数人。两种文体,孰优孰劣,
本是不言自明的事。但是,一段时期以来,在某些圈子里,似乎只有长文章
才算是有水平,短文吗?那是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我不赞成轻视短文,很想突破一下。最初是为《光明日报》写过一篇题
为《提倡短文,力争写短》的小文章,算是呼吁。接着是想找一块园地,试
验试验。恰在此时, 《团结报》专刊部有此想法,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开辟
一个专栏,名为《民国史谈》,由我主持,邀请部分有志者共同写作。
专栏是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