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容易醒悟过来,问警察道:“你为什么不把那只水虎抓起来?”
“他没有罪。”
“可他偷了我的钢笔……”
“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可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好了。”
话音没落,警察就扬长而去。我只得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急忙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一向好客。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正聚集一堂,抽烟抽得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腾腾。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马上问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这个国家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先从容不迫地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当然要处分,连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接着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不论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经消灭后,即不得处分犯罪者。’拿你这件事来说,那只水虎曾经有过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销了。”
“这太不合理啦。”
“别开玩笑啦。对已经不再是父亲的水虎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水虎等量齐观,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对待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有气无力地微笑着。
这时,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夹鼻眼镜扶扶正,间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绞刑哩。”我对态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来得文明吧?”
“当然要文明喽,”培卟依然挺冷静,“敝国不用绞刑。偶尔用一次电刑,但在大多数场合,连电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罢了。”
“单单这样,水虎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水虎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水虎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把他置于死地而说的。从你们眼里看来,这也是自杀喽……”
马咯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记得那是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响彻天空。
十三
我们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当中,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淌着血。旁边有一只雌水虎,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嚎啕大哭。我把雌水虎扶起来(本来我是不大喜欢触到水虎那粘滑的皮肤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照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叫我怎么办呀!啥儿儿儿儿,哈儿儿儿儿。”(这是水虎的哭声。)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悲伤地摇摇头,对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有吭声,点燃高级香烟。跪在那里给托喀检验伤口的查喀摆出医生的派头对我们五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和四只水虎)大声说:“不可救药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生闷气。”
“听说他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像辩解般地喃喃自语着,拿起桌子上的纸张。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宽肩膀的马咯看那张纸。上面写着:
我今去矣!
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在那里,
群岩耸立,
巍峨森严。
山水清冽,
药草芬芳。
马咯回头望望我们,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是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①。这么说来,托喀君作为一个诗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杀的。”
① 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学习时代》(1795)里的一首插曲。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偶然坐汽车来到了。他看到这副情景,就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向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遗嘱吗?”
“不,是他临死以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然很沉着地把托喀的诗稿递给头发倒竖起来的库拉巴喀。库拉巴喀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读那篇诗稿。马咯问他什么,他也带理不理的。
“你对托喀君的死有什么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独的……‘隔绝尘世的空谷’……托喀君确实不幸……‘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不幸?”
“‘山水清冽’……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因为同情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水虎,就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屋角的躺椅那儿。一只两三岁的水虎在那里天真烂漫地笑着。我就替雌水虎哄娃娃。我觉察到自己也热泪盈眶了。我在水虎国居住期间,先后只哭过这么一回。
“跟这样任性的水虎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霉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考虑后果。”审判官培卟一边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一边应答着资本家嘎尔。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攥着诗稿,也说不清是对谁喊了句:“好极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声音大得使我们吃了一惊。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马咯的手,就直奔门口。不用说,这当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水虎都已经聚集在托咯家的门口,好奇地朝房屋里张望。库拉巴喀把他们胡乱向两旁扒拉开,立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发动,转眼间已不知去向。
“喂,喂,不许看。”
审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水虎推出门外,接着就把托喀家的门关上了。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房间里忽然鸦雀无声了。我们在一片静寂下,在夹杂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谈托喀的后事。惟独哲学家马咯一边望着托喀的尸体,一边呆呆地想着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哪?”
“我在想水虎的生活。”
“水虎的生活怎么啦?”
“不管怎么说,我们水虎为了能生活下去……”马咯面带几分愧色小声加上一句,“总之,就得相信水虎以外的什么东西的力量。”
十四
马咯这番话使我想起了宗教。我当然是唯物主义者,连一次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问题。这时为托喀的死所触动,就开始琢磨水虎的宗教到底是什么。我当即向学生拉卟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最有势力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译词也许不贴切。原文是On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①。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① ism是英语的词尾,一般表示主义、学说、制度。
“这么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那还用说。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大建筑哩。咱们去参观一下好不好?”
在一个温暖的阴天下午,拉卟得意洋洋地陪我一道到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这是一座比尼古莱教堂①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筑物,而且兼收并蓄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的时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说实在的,那真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伫立在大门口(跟大门比起来,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呀!),抬头看了一会儿这座旷世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毋宁说它更近乎庞大的怪物。
① 尼古莱教堂是1891年俄国东正教传教士尼古莱(1836…1912)在东京修建的教堂。
大寺院的内部宽敞得很。好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②的圆柱之间穿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们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水虎。
② 科林斯式是古希腊奴隶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筑样式,尤指带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
拉卟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长老,您身体这么硬朗,这太好啦。”
那只水虎也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多半是因为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唔,反正你看来挺健康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大概也知道,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他是为自己轻易不到这个大寺院来进行辩解。“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作向导。”
长老和蔼地微笑着,先同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安详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没有什么可效劳的。我们信徒们对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树’顶礼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长老讲着讲着我就感到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