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回大理去!”荷珠高兴地说,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总能引起不少回忆。
少年亮祖随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树下,亮祖从那儿走过,婆娑的大树前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喂!哭哪样?”亮祖说。在她身旁坐下来。这时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泪,跑走了。以后他们常在这里遇见,渐渐熟了。荷珠家是养蝎的,颇为富足。她头上的银饰、身上的叮当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还是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她不是阿爹阿妈的女儿,人家告诉她,“你是野地里拾来的。”“怎么证明你是还是不是?”
“阿爸阿妈从来都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可真的我是拾来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脚,露出小脚趾。“我的这个脚趾有两半。我家人都不是这样。”
亮祖看自己的脚趾,果然没有两半。小脚趾两半是汉人的标志,他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可怜可亲,很想保护她。
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过从日密。严家母子的小破屋里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帮着做这做那。只是严母看不惯她,背地里说她是妖精派来的。亮祖对母亲说:“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阶上堂屋里首挑人的哟。看看我们这四面破墙,勉强笼住个房顶罢了。”严母本着卫护儿子的慈母心肠,认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于人。不料却是荷珠两次救了亮祖的命。当时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时有发生。上任的官员有时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带领下都有自己的武装。亮祖十六岁参加村寨的护卫队,因为勇敢且多计谋,不到二十岁便成了带领百余人的头目。年轻人锋芒外露,难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个小头人诬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们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时,头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头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药,荷珠去送蝎子,经过堂屋,听得头人说:“严亮祖这个娃娃,若是不除,将来他会服哪个?莫非让他为王当大土司?今天一坛酒,就了结他!”荷珠暗惊,见廊下摆着犒军的酒坛,一个精致好看的小坛放在大坛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种毒虫制成,名字却好听,称为梦春酒。荷珠不动声色,送过蝎子,一直跑到严家,告诉严母那酒的颜色特点,说最好根本不要饮酒。亮祖有了准备,得以逃过此祸。既然有人生心谋害,亮祖的日子好过不了。在一次和头人口角中,他用刀划伤了头人脸颊,头人大怒,连开两枪,亮祖都躲过了。小头人仍然不肯罢休,亮祖只得领了他的队伍逃进山去,真过了几天土匪生涯。以后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绿林出身。过了几天昆明派官兵来剿匪,亮祖成了剿灭的目标。他不想抵抗,便让弟兄们回村去,自己只身在山里躲藏。
一天他走在悬崖边,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神,可怎么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丛中响起女孩的声音,不是别人,是荷珠!
“你整哪样?你也掉下来了?”亮祖十分诧异。
“捉毒虫。”荷珠举一举手里的陶罐,好像他们是在街上遇见,“我才不会掉下来。”
荷珠是拉着草绳下来的。这绳绑在崖边大树上。
“你可捉够了?”
“够了,够了。”
荷珠先上,检查了草绳系扣,才让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顶,拉着荷珠的手说,“咋个报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脸上红红绿绿,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么虫子的汁水。她没有说话。
但是母亲还是反对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结一门好亲。她临终时逼着亮祖立誓永远不以荷珠为妻。
妻也好,妾也好,他们是分不开的。他们的感情中有乡土的眷恋、生死的奋斗和少年的记忆,不要说严家换过的几个小妾,就连素初也不过是外人。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来密信,嘱亮祖不可活动,静候宣布处分。
第四节
铜头村后小山上的日子,相对地说,较为平静。
庙宇之中,一切都很简陋,但书声琅琅,歌声飞扬,还有少年人的言谈笑语,使得破庙充满了朝气。便是四大天王的面目也不是那样狰狞了,他们受了感染,似乎随时要向孩子们问一声“你们好”。
嵋和别的少年人一样,心灵在丰富,身体在长大,头脑在明白,她喜欢自己的学校、老师、同学,喜欢这山、这庙和庙里的神像。只有一样她不喜欢——上纪念周。
当时所有的学校每星期一第一节课都是纪念周,内容是升国旗,唱国歌,背诵总理遗嘱,然后校长和各方面负责人讲话。学生们接班级排成纵队,从大殿直排到台阶底下。整整一节课都要肃立,嵋不喜欢的就是肃立。其实她也不是不喜欢,她站不了,站到后来头晕眼花,两腿发软,真盼着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她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总是坚持着站完这一课。这一天上纪念周,从背诵总理遗嘱时嵋就觉得不舒服。“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需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她勉强支撑着,用力随着大家背诵,千万不能在读总理遗嘱时倒下!接下来是章校长讲话。讲的是修建操场的事。昆菁自迁乡下后,没有一个正式的操场,山上没有足够的平地。学生在庙前的砖地上或大雄宝殿前的院子里排好队,做做操,便是体育课。后来做了篮球架,场地当中有两个旗杆座子,无法比赛,只能练习投篮。章校长向本地军政商各界募捐,决定在永丰寺下一个山坡上修建操常当时很有人反对,说国难期间,这样做未免不合节约原则。章校长说,我办什么事都要尽可能办好。办教育要有德智体三方面。下一代人必须有健全的体魄,才能担当抗敌兴国重任。再说修建操场,学生也要参加劳动,做小工,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在各方协助下,操场已施工,招募来的村民把山角挖下一块。这次纪念周上,便是动员运土,规定从校长起到高小学生,每人每天把一筐土运到永丰寺后山沟,怎样运法自己决定。章校长声音清亮,嵋听来却觉得愈来愈远。她头晕,冷汗涔涔,怎么也站不住了,只好靠住前面的赵玉屏。“怎么了?怎么了?”赵玉屏小声问。嵋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向赵玉屏身上靠得愈来愈重。这时晏不来走过来,说:“孟灵己,你不舒服?”即令几个学生搀扶她回宿舍。学生晕倒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知道是贫血所致,躺一躺就会好。嵋躺了一会,果然渐渐有了力气。这时章校长已讲完话,最后说身体不好的同学可以不参加运土。“我要参加的。”嵋想。
当天下午开始运土,高中生一肩挑,初中生两人抬。嵋一班经过晏老师组织安排,两人一组。本来照体力应该男女生搭配,但当时中学生时兴配对,那是一种集体创造,云南话称为兴谁和谁,意即起哄。晏老师不用男女生搭配,而是男女生分开。嵋和赵玉屏一组,两人都很高兴。晏老师一再嘱咐要少抬。挖下来的土是红的,愈是内层的土愈红得新鲜,像是挖出了大地的内脏。学生们运过一次土,身上总沾些红色,大家嬉笑着互相拍打。也有同学对这种劳动不以为然,说这是学校省钱,我们可是交了学费的。不管怎么说,各班都要按规定完成任务。夕阳西下时,就见山路上一串红土担子在两边绿树丛中慢慢移动。嵋和赵玉屏抬了一筐土,刚走出操场,见章校长领着殷大士来了。大士伸伸舌头,扮一个鬼脸。章校长一贯穿银灰色西服裙,这时换了蓝布中式衫裤,到场上取了筐,命大士拿着,便去挖土。“校长!”“章校长!”几个手执铁锹的人叫,要给装土。章校长一面环顾四周,说:“土运得很快。咱们能早些开运动会。”一面和大士抬起筐来,把筐放在靠近自己这头。走了几步,大士说:“我这边轻得很”,要把筐拉过去。校长说,“不必,你年纪还小,该抬轻的一头。”她们,快步走着,赶上前面的一抬。抬土人之一是那偷蚕豆的高中生王钿。她正在大发议论:“咱们学校兴的事,没有听说过。你当这些女娃娃们是哪个?一个个都是小姐喽。喊小姐们抬土!抬土是下等人的事。”她回头一看,见校长和大士在后面,忙喊了一声“校长也来了”,一面下意识地放下自己的筐,跑上去替大士抬筐。章校长摇摇头,说“你们赶快”,自和大士向前。嵋和赵玉屏跟了上来。近来嵋才知道,王钿是殷家远亲,来上学一半因殷家让她照顾大士姊弟。王钿让过校长,便慢条斯理地理筐上的绳子。嵋等了一会儿,后面已跟上好几抬担子。有人调皮,故意说:“好狗不挡路!”王钿并不介意。嵋忽然想起吕香阁,不知她怎样了。又站了片刻,才过去。嵋等走到永丰寺后,把土倒进沟里。那一条深沟已经快让红土填满了。一个只穿破背心的汉子正在用力耙平新倒进的土。他的长发和破背心的半片都在晚风中飘起。这正是晏不来。
“晏老师,耙土只有你一个?”章咏秋招呼道。
晏不来似未听见,只顾用力一锹一锹扬土。后来的人倒清了土筐,有的马上在树丛间统来绕去捉迷藏,有的站着看山色。晏不来忽然倚锹仰天大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苈兮带女萝。”接着说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章吟秋知道这位老师素来疏狂惯了,便也和同学们站在一起,听他说什么。他却不再说话,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手把着锄头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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