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枌本不想看,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强拿在手中,看了几行,不由得一口气看完,随口说:“关于王维的这点意思,很让人——”未说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诗上。题目是“小村夜月”,最后两行是:“只一盏摇曳的灯,照着我孤零的身影。”惠枌不觉抬头看他。“惠枌,我知道你想什么。”钱明经道,“你想的是,钱明经孤零?笑话!他拈花惹草热闹着呢。是不是?”
“你错了,我想你确是孤零的,因为你只爱你自己。”惠枌放下稿子,仍旧补袜子。
钱明经有些诧异,随即一笑说:“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这稿子还有别的用处,你能想象?”“没有兴趣。”“那我出去了。天黑回来,不会让你只有一盏孤灯。”他的口气很有讽刺意味。惠枌并不在意,心想,真的,其实谁不孤零?谁,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来捂热,谁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润。一针扎在手指上,忙用纸拭去血滴,怕弄脏袜子。钱明经拿着稿子走出门来,他要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标是江昉和白礼文家。顺路先到李涟家,送诗集。诗都写在草纸上,还是惠枌手钉的。李涟家在宝台山脚,猪圈鸡窝都是以山脚为墙搭出来的。两扇白木门虚掩,明经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见一阵诵经之声,又有香烛和酸菜混合的气味,知是李太太在聚会。踌躇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见有四五位妇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据说她们念的是密宗的一种经,明经一直怀疑密宗是否承认她们。当时李涟正在敞间看书,房东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扰。“文涟。”明经叫了一声。李涟抬头,忙迎了出来,苦笑着向院中扫了一眼,说:“外头坐,外头坐。”明经交了书,说:“多提意见。——你忙你的,一会儿还要做饭,是不是?”李涟道:“自从没有了之芹,这可不就是我的活!凭良心讲,太太是个能干人,只是——”说着苦笑。明经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昉家。一路思忖几个被提名人的情况,自觉很有优势。江昉的房间在楼上,十分狭小,一扇窗对着宝台山,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整齐,此时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书桌上工作,满案纸张和摊开的书。钱明经鞠了一躬,坐在对面,拿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献上。江昉眼睛发亮,接过了,说:“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划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昉很瘦,脸上纹路深而阔,眉毛很浓,几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国上古文学史》的一部分。
明经看着桌上的文稿很诚恳地说:“关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见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说法最为可信。”
江先生享受着久违的好烟,似听非听。过了一会,把烟戳灭,放在一个瓦碟上,存着等会儿再用,怕说话间烧着浪费了。“有什么消息?”问了一句,不等明经回答,自己先说道:“南昌失守后,我军反攻,说是收复了飞机尝火车站,到底怎样了?现在报上消息有点难以捉摸,得学会看报。”明经敏捷地说:“看报看字里行间,这是中国老传统了。”他不想多讨论时事,把几篇文稿递上。“暑假里偶然兴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没有。”江昉接过随手翻着。他喜欢聪明人,很欣赏钱明经,认为他很有才气。有才气又不懒惰,就很难得。不过明经揽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揽这些事,哪儿来的骆驼烟呢。“你关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里要推荐你。孟先生是赞成的,只是关于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荐,当然是白先生最权威。系里讨论时希望他不反对。”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钱明经浑身解数使用不完,惟独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总有些嘀咕。“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江昉看看瓦碟,说着拿起那半支烟。“现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章。”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好,真好!”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谁料江昉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阳光照亮了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绿。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关于龙的传说故事。”“是呀,是呀。就是呢!”江昉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皮,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你还没有听说么?”明经笑道:“我落后了。”“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离开人间。”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风呢。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拿起笔来,接着写。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叫我?”江昉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的,欧战要起了。”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江先生思路又转,说:“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屈原是这样的。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生命的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中的句子吗?”他用英文背诵,发音准确,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常”江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门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那是白先生最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挖人家祖坟的勾当。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进了明仑以后,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