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还要再问。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这里正是生力军。”明经暗想连个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来,算什么生力军,当下又随意谈了几句,起身告辞。弗之因让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尔在英国,没有得学位,不过,也是读了书的,念的是利兹学院研究院,她也有个工作才好。”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经够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师比较缺。便说:“可以去见王鼎一先生问一问。”姚秋尔说:“我当惯了家庭妇女,只是想为抗战出点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说活细声细气,不时用手帕擦擦脸颊。甲仁详细问了中文系的情况,提出开课的设想,弗之说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谈。两人告辞时,把嵋和小娃大大夸奖一番。虽在穷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学校同仁、街上邻居常来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后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那是一只小猫,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发现它,只有大人的拳头大,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们用手帕把它包起,捡回家来。碧初说,大概是有什么较大的动物把它叼出来,又扔下了,这小东西命大。他们用眼药瓶给它灌米汤,它居然活了而且长大,嵋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巴有三节,这是暹罗猫的特征。毛皮作银灰色,越来越亮,人人夸它好看。来的客人中最让人兴奋的是庄卣辰一家。那天庄家人到时已是下午。他们四人轮流骑一匹马,从西里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门外迎接。见庄太太骑在马上,其他三人步行,从两侧木香花夹道的石板路走上山来。小山上到处都是木香花,人随便到哪里一站,都如在画图中。庄家人到了门前,大家亲热地相见。庄无因是大学生了,看起来有些严肃。见面时嵋有些矜持,没有像小娃一样跑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亲身后。无因看见了她,两人对望着不说话。嵋把头一歪,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因说:“你长这么高了,还笑呢。”无采长得更高,头发眼睛都是黑的,但轮廓过于分明,不像东方人的纤巧柔和。她和庄太太都穿着小格子衬衫蓝布工裤,看起来很精神。大家进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组活动:两位先生、两位太太、四个年轻人和一匹小黑马。嵋认识那匹小黑马,这种云南马长不大,毛皮光滑,灵巧矫剑无因把它挂在门前树上,它温顺地站着,时时用目光寻找无因。“它认识你。”小娃说。嵋要打水给它喝,无因说:“一会到河里去喝吧。”他喂它带来的马料,小马亲切地舔他的手。傍晚时分,无因等四人牵了马到河边去。他们带了一个桶,把水打上来,让马喝。嵋和小娃都想骑马。无因说:“这马很听话。”说着,一纵身跳上马背,在河堤上跑了一个来回,便让嵋上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无法跨上马去,无怪乎无采穿工裤。她很不好意思,转身说:“不骑了,不骑了。”无因先不明白,很快发现嵋确实不能上马,旗袍拘束着她,那受拘束的、纤细的身材正在变成少女。无因说:“我抱你上去。”嵋说:“让小娃骑吧。”便拉着无采跑开。小娃站在一块石头上,很轻易地上了马,坐得笔直。无团牵着马慢慢走,嵋和无采在旁边拍着手笑。那时照相是一种奢侈,他们没有照相机。这是现成的图画:一轮夕阳,一匹小黑马,两个神气十足的男孩。“你来牵牵马。”无因对嵋说。嵋伸手去接缰绳。无因见她手上有几道血印,手娇小,手指长长的,血印也长长的,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嵋忙把手藏在身后,说:“没什么。”无因说:“我知道使用灰水洗东西的缘故,我听妈妈说过。”嵋仍不答,轻巧地从无因手中拿过缰绳,又拍拍小黑马,自管向前走。无因恨不得马上搬两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说等封锁解除了会好些。嵋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又走回来。姊弟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在柳荫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图画。晚饭问,大家谈起龙尾村这个名字,弗之说,听说龙江上游还有龙王庙,江昉先生收集了这一带关于龙的传说。当下简单讲了。大家都很感兴趣。无因提出去看看龙王庙什么样。玳拉笑说:“无因到这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大家商量,因碧初走不动,大人们都留在家里。次日,四人带了馒头和马料往龙王庙出发。先让小娃骑在马上,沿河堤走去。嵋穿了一条峨的旧工裤,这回上马方便了。仍戴了她那顶旧草帽,草帽下的脸儿显得十分鲜艳。他们沿路大声唱歌,跑一阵走一阵,很快把宝台山抛在后面。轮到嵋骑马,她学无采的样子踩好脚蹬翻身上马。几个村人走过,大声招呼,问嵋上哪里去,说“龙王庙是两间破房子”。一个人开玩笑道:“好好骑,长大赶马帮呀!”走着走着小娃说:“真的,我们可以组织马帮,帮助运输。”无因惊讶地说:“小娃怎么这么有头脑。”无采说:“你以为头脑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他们走过落盐坡,那小瀑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嵋指点着,那就是葑哥和凌姐姐的家。往前转过一个山坳,暂时离了龙江。又转了几转,忽然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水势很急,和着流水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呼喊吵闹。他们沿着江走,看见一群人在岸边,再走近时见那些人一面呵叱,一面拳打脚踢。被打的人倒在地上,有人拎起她的头发,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女子。“你们干什么!”嵋跑了几步大声说。无因拉她没有拉祝这时是无采骑在马上,人们见她有点像外国人模样,暂停住手,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管什么闲事!”嵋说:“我们是学生,你们凭什么打人。而且——而且——”她想不出用什么词。有两人逼过来说:“她是放蛊的,土司给定了罪。你们莫非也是同伙?”这时无因不得不走上前说:“我们不管你们的事。”一面示意嵋上马去。嵋不听,说:“我不认得什么土司,有事情要讲道理嘛!”他们这边理论,忽听岸边有人喊道:“跑了,跑了。”只见那女子跑下江岸,长长的头发飘起来,给山水涂上一点黑色。她纵身跳入水中,没有多大声响,也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人打个转就不见了。“自尽了,自尽了。”这时有人喊。岸上的几个人对嵋说:“你们把人放跑了。跟我见土司去。”嵋着急地说:“怎么不救人?”那武夫道:“还救人呢,救你自己要紧。”说着向前逼近。无因、无采和小娃紧紧围住嵋。无采用英文同无因:“这些是什么人,怎么办?”无因灵机一动,也用英文模仿牧师讲道的口气,大声讲话,那些人不知是什么咒语,都呆住了,就在这时从龙王庙方向跑过来两匹马,马上人见这里有事,勒往马观看。原来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带着一个跟随。他立刻认出了嵋和小娃,跳下马来说:“是孟家的少爷、小姐在这儿。”那些人都认得这管事,马上散开了。无因说明情况,那武夫也说了一遍。管事皱眉道:“是平江寨土司定的,真不好办了。反正人也跳江死了,你回去禀报就是了。”那些人见有管事出来干涉,就不再说什么,往山坳里另一条路去了。管事对嵋等说:“今天要不是我碰见,你们要吃大亏的。平江寨虽然小,那女土司了得。”无因等连忙谢过。管事得知他们要去龙王庙,说:“两间破房子有什么看头,我劝你们今天莫去了,还是回家吧。——我也是要到龙尾村,去请白礼文教授,从那里还要进城,就不陪了。”说着上马扬鞭而去。等管事走远了,嵋禁不住哭起来,无采和小娃也掉眼泪。无因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了几句,让嵋骑上马,慢慢走回去。山和水都不再是那么明亮,鸟儿也不叫了。嵋在马上不断抽噎,想那女子能奋身跳入江水,必是岸上的生活太可怕了,比那能吞噬她的江水更可怕。她为那女子哭,也为他们自己哭,哭他们的无能,不能救那女子。不过,庄哥哥多么聪明,他赢得了时间。无因告诉,他讲的话是爱因斯坦的一段讲演。庄、孟两家大人奇怪他们这么早回来,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后,很有些后怕。两位母亲把嵋和无采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小娃也凑在母亲身边。他们都担心那女子怎样了,难道就这样随便逼死人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晚上碧初对弗之说:“所谓的平江寨女士司,好像就是和钱明经来往的玉石贩子。说那女子放蛊,肯定是冤枉。”弗之叹道:“这世界冤枉的事还少吗!愚昧加上专制,只有老百姓受苦。”第二天,庄家人往落盐坡去看卫葑夫妇,从那里回西里村去。孟家人送他们到芒河畔,无因指指嵋的手,嵋低声说:“就会好的。”抬起眼睛一笑。当下两家人告别,仍是玳拉骑马。蹄声和着流水声渐渐远去。过了几天,赵二媳妇带了一个姑娘上山来。说是找的帮工。嵋一见就叫了一声“青环”,果然是铜头村见过的背柴女。一笑露出雪白的牙。“我们见过。”嵋告诉。“我看见她在背柴。”青环走路一瘸一拐,赵二媳妇解释说,在她姑父那边砍柴摔着了。当时说好留下帮忙。赵二媳妇走了,青环望着她似有什么话说。不一时,赵二媳妇又回来了,对碧初说:“我本来想瞒着这件事,也叮嘱青环不要说,怕你们忌讳。可再想想,瞒着对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说过,青环命不好,她跟着一队马帮,管做饭。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险,照规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头,这时马帮里接连死了两个人,硬说是青环放的蛊。把她关了一个多月,她逃出来跳江回到龙尾村,其实她哪会放蛊,上哪点去养蛊!”青环怯怯地说:“那天遇见好人了,不然就没得命了。”碧初大声说:“你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这些,谢谢你告诉我。”赵二媳妇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愿意留下她,也是积德。”青环留在孟家,腿慢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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