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弗之说:“爹爹,我走了。”
车开了,车尾突突地冒着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大家目送车队远去,又站了一会,各自分头去上课。无因走到嵋身边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年底,吴家馨和周弼结婚。他们请了萧先生作证婚人。萧先生讲话,祝贺他们,夸赞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最后忽然说:“有人告诉我,在庙里求到一个签。签上说,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强求。这就是说不要勉强做不可能的事。可是有时候什么事也没做,也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想想真是难过。”家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圈红了,随即强笑着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众人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这次婚礼,仉欣雷和孟离己没有能参加。
第四节
仉欣雷死,峨的订婚和离开昆明,除孟家人外,在玹子心里引起的波澜最大。她模糊觉得,峨喜欢什么人,但绝不是仉欣雷。她见庄无因来送行,曾想峨喜欢的是不是无因,又笑自己瞎猜。由于峨的性情,生活里就会遇见一些磕绊的事。她自己则该永远是一帆风顺的。峨是秋天,她是春天,峨总是带着薄暮的色彩,她则常保持朝霞的绚丽。“命运是性格使然”,谁说的记不得了。用在峨身上,再正确不过了,可是用在自己身上是怎样呢,她有些怀疑。玹子工作以后,事情不多,常有闲空。省府办事人员一般都起得晚。玹子虽然娇惯,却有吕老太爷家训,不能晚起,她散步到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迟到。要翻译的文件不多,下午常常没有事。乃应王鼎一之邀,兼了一门会话课。又有好几位云南太太请她教英语,她便适当地挑了几个学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陪着丈夫出入交际场合,是当时官太太们的心愿。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可以周旋。她们知道玹子是大家小姐,很是优礼有加。玹子的生活节奏正常,内容也不单调,但她并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很高兴,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做官人,不是古怪人,也不是平常人,她是个外人。这时她又心中一动,想这是不是峨的感觉?她也知道烦恼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和保罗的关系。在小厢房中那一句“你愿意嫁我吗”犹在耳边,两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回答,是不是也要等画上黑框呢?保罗很可爱,对她是真心的,可是于细微处总有些不能投契,是不是自己还不够洋,或是保罗还不够中国?可是庄先生和玳拉也很美满。不过,他们可能也有遗憾,真是冷暖自知了。保罗求婚后,玹子到重庆和父母商量。当时渝昆间已有班机来往,都觉得真要确定下来,还是需要时间。澹台勉有一个论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结合,必须有一个前提:一方无条件崇拜另一方,玳拉对庄卣辰便是如此。玹子自问,她还到不了那样的地步,所以一直没有回答。有时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彼此看着对方是个玻璃人儿。有时又很不了解。一次,保罗说他的两个朋友喜欢在街头看漂亮女孩子,并且打赌以五分钟内见到或见不到论输赢,保罗觉得很有趣,玹子觉得太无聊。为这样不相干的小事,两人会争论半天,想想真也莫名其妙。领事馆有各种聚会、茶会、音乐会等,联系各界人士。玹子自然是常出席的,帮着安排招呼,有她苗条的身影,流利的话语,整个气氛便很活泼融洽。保罗说她是味精。她有时却不高兴,觉得自己像个雇员。一次,有两位大学的先生说起一个人的病,这病是斑疹伤寒,据说是由虱子传染,其中一位随口说,从前没有见过虱子,现在什么也见着了。保罗听懂了,一方面同情他们居然也受这些小虫骚扰,一方面怀疑有人带了虱子来,散会后,命人把那间客厅彻底清扫,使得玹子很反感,说你们美国人就不生虱子!保罗一摊手,说在战壕里是另一回事,不过这里不是战壕。玹子使气道:“这也是战争使然啊,你就不懂。”保罗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睁大了眼睛,那蓝色似乎在融化,玹子便想起那洋娃娃。这一天,玹子上班去,见翠湖堤岸绿柳飘拂,三两只水鸟在水面嬉戏,却打不起兴致,懒洋洋走到省府高台阶,觉得自己真奇怪,怎么能在这样一个衙门里工作。
办公室没有人,玹子在办公桌前翻看昨天的报纸。过了一会,几个同事陆续到了。开始照例的闲谈。一个说物价涨得太快,柴米油盐都涨了;他看了玹子一眼,说,澹台小姐是不问柴米油盐的。玹子想一想,咖啡似乎也涨了价。又一个说,房租涨得最多,你们自己有房不觉得。玹子笑说:“我可没有房。”再想一想房租从上月就涨了三分之一,这里大都是云南本地人,又多是富裕人家,近来也开始议论物价了。这天还有一个专门话题,云南富翁朱延清,明天晚上要举行一次盛大舞会,有喜欢管闲事的打听都有谁收到请帖,只有玹子、主任和一位什么人的亲戚得到邀请。玹子对富翁的印象很模糊,随口问这位朱先生是什么人,那什么人的亲戚笑着说:“澹台小姐在官府也不止一年了,怎么心里没有个名单?查一查昆明的大百货店都是这位朱先生的,还有个旧锡矿,他有多少股份就说不清了。”玹子并不注意听,只顾翻着报纸。一时,主任拿过两个文件请她翻译。一个是中翻英,是一篇关于麻将牌的介绍。叙述了麻将的发展史,讲解了各项规则,文字清通,简明扼要。另一篇是英翻中,是一篇外国记者的文章,报道某地一次小规模的政府军“安抚”暴民的行动,那记者评论说,在中国的土地上,在抗日的大旗下,不安的局面已相当明显。国共冲突已不是一天两天,使人忧心。这两份材料搁在一起有些滑稽。玹子不动声色,很快译完记者的文章。不想主任走过来,叮嘱那麻将牌的材料等着要。照习惯等着要也可以做上三五天。玹子把译好的和没有译好的都塞在抽屉里,准备下班。有人送来京戏票,请她晚上看京戏,说是重庆来的好角;又有人请她吃晚饭,说是新雅酒楼来了一个好厨师。还有人请她看新上演的电影,是一个文艺片,玹子想看但不愿被人请,一律回绝。这时送来了今天的报纸,等着大家明天看。富商请客,大概是要加强和各界的联系,邀请的范围很广泛。有许多美国人士,保罗也在其中。地点在他的大观楼别墅,称为朱庄的。次日傍晚,保罗开车来接,吹着口哨,快步上楼,见了玹子,大声称赞她美得像个精灵。玹子穿一件翠绿色绸夹袍,袖子到肘弯处,披了一块纯黑色镂空纱巾。那翠绿色是一般人不敢穿的,经玹子一调配,用黑色镇住,越显得她肌肤雪白,顾盼流动。保罗笑说:“小姐今天这样高兴,穿得这样好,有一个中国词怎么说的?”玹子告诉他是盛妆。两人说笑着下楼来,驱车前往大观楼。这别墅坐落水中,有竹桥相通。院中两处茶花还在开放。大厅里客人已经不少,有军、政、商各界要人,重庆来的官员,还有不少美国人,也有大学里的女学生。两人都有熟人,周旋了一阵。有人低语,美军司令官哈维来了,还有几位省府高级官员。主人亲自引他们人座。那主人约有四十左右,倒是温文儒雅风流的样子。他招呼过主宾,到人群中走了一转,特地在保罗和他的同事们间说话。保罗介绍了玹子,朱延清眼睛一亮,说早闻澹台小姐大名,今天总算见着了。
这时,有听差来低声问话,朱延清点头。乐队奏乐,主人请哈维开舞。哈维环顾四周,走过来邀玹子,玹子很高兴,两人跳了两圈,众人加进来跳,满场飘动的衣衫中那点翠绿最为显眼。有人悄声说:“那是澹台玹。”司令官舞技高超,玹子跟得轻盈。一曲之后,自有女士来请哈维。玹子和保罗跳第二个舞,保罗很为她骄傲。旋转中,似乎有人在舞池外桌旁看着他们。掠过那边时,玹子注意到,坐在桌旁的是严亮祖。一曲结束后,玹子到严亮祖桌上问候,见他眉间两道深痕,如刀刻一般,心想大姨父老得更多。严亮祖微笑道:“你看我也来了,都说我该出来散散心。”又问他们姊弟怎么许久不到家里去,说素初念佛好静,仍在安宁。“今天本来也请了慧书的,她不肯来。”他要玹子坐下吃点心,说点心很不错,说了几句闲话。又说:“我也没有几天闲散了,给了一个勘察水利的差事。做什么就得像什么。我不会拿它当闲差对付。”同座的人说:“严军长的脾气哪个不晓得。”这时,朱延清走来招呼,说,战争期间能注意到水利是很明智的。又一曲响起,朱延清邀玹子跳舞,这一场是快步华尔兹。朱延清改跳慢步,慢慢地说话:“听说澹台小姐在省府工作,很忙吧?”玹子想起那麻将材料,不觉一笑。朱延清又问:“来昆明有四五年了吧?”玹子说很喜欢昆明,亲戚朋友们也喜欢昆明。朱延清说:“我们这个土地方能有这么多有学问的人聚在这里,像得了杨枝撒的甘露!”玹子又是一笑。后来又被别人邀跳了几常几圈转下来,不见了保罗。她想休息一下,寻一个角落坐了喝茶。转头忽见保罗站在通往平台的门边,和一女子在说话,那女子穿一件杏黄色团花缎子旗袍,挽着髻,插着簪,正是吕香阁。玹子端着茶杯看了几分钟。香阁先看见她,指了一指,两人一起走过来,保罗说:“今天的舞会是吕小姐帮着操持的。”香阁说:“多亏省里这些太太们说好话,不然哪里就轮到我了。”这时,又有人来请玹子跳舞,玹子刚踏上音乐的节拍,见保罗和香阁也翩然起舞,心里十分不悦。自觉也无甚道理,舞会的后半,每一支曲子似乎都很难听。严亮祖不跳舞,坐着慢慢喝茶,虽是闲坐,神气也很沉稳威武,不知什么时候吕香阁依在他身边说了一会儿话。玹子颇感奇怪,又一想,这门亲戚吕香阁当然是要攀的。舞伴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连说自己跳得不好。不久严亮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