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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前。她们温柔地拍我,摇我,给我吃奶。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他们议论,老石匠爷爷家母羊下了小羊,可以让卫先生牵去。一天,人们牵来一个东西,是柳吗?不是。它的头和柳很不像,父亲说这是羊。它有奶,它会养活你,你要感谢它。羊叫的声音很奇怪。青环站在羊旁边,我认识她。她摸摸羊,又摸摸我,说:“我照顾你们两个。”我们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还有许多村人,送我们上车。米太太拉着我的手,摸摸她的肚子,说着什么,米先生大声说出来:“我们的孩子和阿难是兄弟。”
我们离开这块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我吃遍了这里年轻母亲的奶,带走一只羊。
人都不见了,父亲抱我走进新家,把我放在床上。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忽然呜咽道:“卫凌难,这是我为妈妈和你准备的家,可是她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人了,只有我们两人了。”随即伏在我身上痛哭,我也哭。于是我从里到外都湿了。父亲闻到了气味,一面抽噎着,一面为我整理替换。我是卫凌难,我没有母亲。
父亲常常和我说话,他说战争是个恶魔,它吃掉许多人,吃法很多,战场上的枪炮、对后方的轰炸、疾并瘟疫,还有完全意料不到的灾难。只那恶魔翅膀的阴影,也可以折磨人到死。家里常有客人来,他们轮流抱我,讨论许多事。我知道日本鬼子在哪里进攻,又在哪里轰炸,鬼子制造恶魔。他们不准人活,因为他们是鬼子。我是卫凌难,我生在战争年代,在生和死的夹缝里,我活着。
过了些时,我从来往的人中分辨出两个女子,一个人们叫她何曼,一个父亲让我叫她玹姑。她们都常来,对我很关心。
一天晚上,何曼和父亲谈话时间很长,似乎是何曼要父亲去什么地方。父亲说:“我怎么能扔下阿难不管?”何曼说,你可以托付别人。比如说交给我,我们是同志。父亲没有说话,走过来看我,惊异地说:“他睁着眼睛,像是在听。”何曼道:“你真会想象,他懂什么!”而玹姑以为我什么都懂,她对我说:“你看玹姑很漂亮,是吧,从前还要漂亮呢!”她们的意见常不一致。青环对爸爸诉苦,“何小姐说奶要凉一些,澹台小姐说奶要热些,你家说咋个整?”爸爸回答,不凉也不热。我吸着不凉不热的羊奶,终于会发出一个声音“妈妈”,“妈妈!”我大声喊。“喊吧,喊吧!”回答的是爸爸。
爸爸要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他问我喜欢何曼还是玹姑,我就大声哭,哭是我的歌。我要我的妈妈,我自己的妈妈。爸爸慌忙抱我、拍我,说:“我也是一样啊!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我们是三个人——”爸爸指指心口,跟着我哭。后来他说:“还是青环率领你和羊吧,还有五婶一家呢。”爸爸不久回来了,见我好好的,说:“我是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你,可惜生活不能做试验,不能重来一次。”
生活是一阵风,哪怕吹得山摇地动,过去了,就回不来了,生活是流水,哪怕有一层层旋涡,逝去了,也是回不来的。如果生活能够重来一遍,每个人都是圣人了。这是爸爸的字句。
爸爸不在家,我吸完不凉不热的奶,只能躺着看屋顶,天似乎黑了,我想要一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这时,忽然有一种很响的声音,很刺耳,很怪。青环冲进屋里一把抱起我,连说:“警报!警报!”院子里有人说:“这么久没有警报了,怎么又来。”青环抱着我不知怎样好,走到院门又回来,不断地说:“阿难呀,咋个整!”天确实黑了,人来来去去看不清楚,有人招呼青环,“我们出城去,你可走,这要你自己拿主意。”也有人说,这么晚了不会来的。青环只管说:“阿难呀,咋个整。”过了一会,玹姑来了,又拿了一床小被,把我包起,放进童车,青环不说咋个整了,只管推车,跟着玹姑快走,有时一人推,有时两人抬。青环称赞道:“玹小姐,你家好能干。”人在黑暗里散开。我看见一个非常大的屋顶,上面嵌着什么亮点儿,在眨眼,我们坐在一条小河边,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玹姑说:“我们回家去。”于是,又推又抬,走了一段。忽然有人说:“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是何曼的声音。她们说着话,走得很慢,我可以慢慢看那非常非常大的屋顶。
爸爸说,阿难跑了第一次警报,但愿也是最后一次。
何曼身上常有一种气味,爸爸说那是油墨味;玹姑身上也有一种气味,爸爸说那是熏香味。我不喜欢油墨味,可是爸爸说:“那代表一种理想,我向往那理想,可是我也更喜欢衣香。”
爸爸还说:“战争把时间缩短,逼人忘记,逼人选择,阿难,你知道十字路口吗?我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
我是卫凌难,父亲告诉我,生活里会有许多十字路口,我该怎么办?
我只有哭。哭是我的歌。
第八章
第一节
岁月流逝,自迁滇的外省人对昆明的蓝天第一次感到惊诧,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许多人死,许多人生,只有那蓝天依旧,蓝得宁静,蓝得光亮,凝视着它就会觉得自己也融进了那无边的蓝中。它没有留下一点敌机破坏的痕迹,它这样宽阔,这样深邃,连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丽的蓝。在这样的天空下,在祖国的大地上,人们和各样的不幸、苦难和灾祸搏斗着,继续生活,继续成长,一代接着一代。在疏散到东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后一家返城的。腊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也终于造好了。弗之身体已经复原,碧初也还可勉强支撑,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那些年慢慢增多的书籍、文稿,那些千变万化的煤油箱,还有衣服被褥锅碗瓢勺等。他们对这小村十分依恋。这里的山、这里的河,那些花草树木,还有那关于龙的传说,都印入了他们逝去的岁月。这里还埋葬了他们的亲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有奔流不息的龙江,和永远忠诚的柳与她为伴。嵋、合商量着要向凌姐姐告别,碧初没有让去。李涟先一步返城,又带人来村帮忙,用一个大车和几个挑夫,就大致搬运完毕。最后孟家人雇用了赵二的马车,装了剩下的东酉,四人坐了,一个篮子装了拾得,一路“喵呜”着,沿着芒河走去。绿色的小山和绿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渐渐远了,看不见了。“我们还会回来吗?”合子问。“我们回来参观。”嵋说。意思是,不是回来藏躲。弗之叹息,心想也许我们还要藏还要躲,将来的事还很难说。腊梅林在等着他们,那房屋很是简陋,但终于是从炸弹坑里站起来了。他们回到了这里,离北平总算近了一步。无论有多少依恋,都超不过对北平的依恋。他们收拾房间布置桌椅,怀着依恋,怀着希望。一个房间用板壁隔成两半,嵋、合各有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可以隔着板壁说话,很快就发明了一些暗号,暗号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不过是一种招呼。嵋躺在床上,记起那天轰炸的情景,自己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说是坟墓也可,留下的不只恐怖还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样。他们没有哭。他们站在炸弹坑边,从泥土里刨出自己的家,也没有哭。这时想起来倒想大哭一场,不知为什么。“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着了吗?嵋回敲,意思是我没有睡着,“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们敲出了快活的节奏,不久进入了梦乡,做着返回北平的梦。
大戏台的先生们都来看望。玹、玮更是高兴,不仅常来,有时还分别在嵋、合两室中住宿,他们称之为“挤老米”,他们喜欢挤老米。绛初夫妇建议玹子到美国留学,玹子迟疑着,手续办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无母小儿卫凌难,来时总向碧初请教育儿方法。凌雪妍再也不会回来了。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