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黑裤,但已破烂不堪,下头扎着绑腿,一看就是惯于山林活动。那几个人没有留下脚印,雪地上只留下几条长长的压痕。
“妈的,怎么还有土匪?”
林祥叫道。
是土匪。哪年哪月被打散的不知道。只知道土匪们凭借着边界线上几百里的无人区,踩着滑雪板来去。
林祥在树后找出一双窄长快速滑雪板,不同于一般猎人用的普通板子,一看就知是老手,惯于穿山越岭。
林祥说:“东北剿匪都多少年了!”
肖镜如说:“可能是溃败的散兵游勇,跑到这无人居住的边界地带来,我们一喊老乡他就慌了,再追他们就过了境,还得小心,没准还有个把小股土匪出现。”
他们简单地进行了搜索,确信没有其他情况,赶快过来救郭同福。
可郭同福头扎进雪里,早已没有一点声息。
郭同福参加过的大小战斗有几百次了,凭他的军事技术,几个土匪不在话下。可现在步枪压在身下,一枪没放。帽兜子里紫红的野葡萄被鲜红的血浸透,洒在雪地上,像无数颗惊心动魄的血滴。
11.迷路的赵永兵
张纪书这一路走得挺顺,翻过山坡后林地开始平坦。杂乱的树木混合着茂盛的枯草。这些原产于蒙古草原的冷蒿、针茅草、羊草、小叶樟草,由于蒙古干旱季风的影响,随着风沙,翻山越岭向东扩展而来。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地势渐渐升高,出现粗大的常青松,上到坡顶才发现松树是林地的镶边,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柳树丛荒草芦苇杂陈一处,在风中飒飒作响。而松树也变了样子,千百年的东南季风锲而不舍地吹拂,使倔强的松树向西北弯下身躯,不肯服输的树冠却一头接地另一头斜插青天,像靠地迎风放置的巨伞。风来树挡地搏斗了上千年,树冠擎天,而树木之下什么都没有了,季风扫荡了一切。壮观的景色让张纪书有了感慨,这地方该建个公园,老了以后可以在此看看风景。
孙长安说,看风景可以,先得有媳妇。
张纪书逗他说,媳妇不愁,上级从湖南、山东召集来不少,准备发一批下来,让你们挑。
孙长安脑筋不够用,把这话当了真,说,这你得帮忙让我先挑。
赵永兵说,娶媳妇又不是买马。
孙长安仗着自己是老兵,对二十出头的小兵不放在眼里,说,你还是个毛孩子,懂啥叫娶媳妇。
赵永兵说,我当然懂了,娶媳妇就是生孩子么!
孙长安来了精神,说,你知道孩子是咋生出来的?媳妇领进门孩子就自动养出来啦?
赵永兵争辩说,那谁不知道,先大肚子呗!
孙长安更来了精神,说,咋样才能把媳妇肚子弄大你知道么?
这把年轻的赵水兵问住了。是呀!只知道女人会大肚子,可大肚子是怎么来的他没仔细想过。他还不知道世间男女之间会发生人事,没有这人事人间也就不存在了。
看他答不出孙长安很得意。张纪书问,老孙你就懂么?
孙长安自信地说,我怎么会不懂!
孙长安的经历也很特别,原在贵州家乡父母曾给他包办了个童养媳妇。孙长安还记得,媳妇进门时,梳着两条长过腰际的大辫子,下身穿青色肥腿直筒子裤,上身穿件家染碎花小褂。是孙长安的老爹用了二百块现大洋买来的。那年孙长安十二岁,讲定了等他十六岁时给她圆房。那时她十八岁,晚上小俩口住一个床上,他把她当妈了,拱她怀里闻着她甜丝丝的气味。再不就把她当马,骑上去乱喊乱叫。有时她按捺不住撩开他的兜肚摸摸小鸡说,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他不懂还问,长大了干什么?媳妇说,长大了好过日子。他不懂怎么才叫过日子。
等他十六岁要圆房了,个头还没长高。爹手里的钱,都是赌博赌来的,他一生没干啥正经事,赌赢了吃喝玩乐,输了就卖裤子当袄,倒还记着给儿子办事。从清水江乘船到贵定上岸,雇上挑夫到贵阳置办大礼用品。可万没想到东西齐了,亲戚邻里也通知好了,那媳妇却跟上一队过河的马帮走了。溪水边丢下一双棒槌和石板压着的一包衣服,从此杳无音信。孙长安经常会在梦中见到那媳妇,仍然是那一身裤褂,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清甜的香味,醒过来是一场空。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哪里,是死是活。那些马帮行无定期,居无定所,每个人都披散着头发、胡子,蓬头垢面,野人一般。一年到头翻山越岭地赶路,常有掉下山涧摔死或遇强盗被砍死的。但愿这些人能对她好,这是他最希望的。不指望这一生再相见了。
他们爬上一道土坎子,站上头嘹望。
眼前是开阔的荒原,蒿草连绵。积雪被风吹成一条条压在草上,更多的是冰凌,草地显得古老荒凉又支离破碎,显示出秋冬季节气候的恶劣。
孙长安说:“我看不用往前走了。”
张纪书看看表才两个多小时,他说,唐队长要求走六至七小时,现在回去最多四小时。索性咱们扩大点搜索范围,我和赵永兵各向东西方向横走半小时,再往回走。你原地返回。这样不到六小时也可以在车边集合。
他们都同意。看看天色仍旧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这么空旷的地方竟然无风,让人生疑。视野倒是很好,看出去四野清晰,个把小时的路往回走,一点儿不复杂。
分手的时候,张纪书叮嘱赵水兵说,不一定走半小时,稍微横向拉开点儿就往回走,只要不是原路就行。
赵永兵说:“放心,我还有枪呢!有情况鸣枪联络。”
他们招了招手分头走了,反正一两个小时后又见面了,用不着客气。
赵永兵走得很轻快,脚下的冰凌“咔吧咔吧”响得极脆。捡一块含嘴里慢慢融化着,最初的冰凉让舌头发麻。
他感觉走了有半小时,还看不到山林,只有荒原连着荒原。天空的云层很明显的变厚重了。有风,刮得也怪,像被魔鬼指挥着,呼地一阵很猛烈,然后又风息树止,连草梢都纹丝不动。
面前横一道土冈,他打算过了土冈就往北折,向回走,或许土冈那一边还能发现些什么。到近前才知道土冈很高很难爬。他背着步枪手脚并用,分开重重叠叠的山里红,它们托着厚厚的积雪,雪下是白毛一样的尖刺。他小心躲避着,蹬上土冈见到脚下是条河沟,沟边上像等待他似的站着条火红的狐狸,两只狡猾的小眼睛正看着他。他摘下大枪端着瞄准。狐狸竟把脸扭过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想起唐义的嘱咐他又放下枪。就像专门来考验他似的,洼地上又出现一群足有二十多只的麂子悠然而过。白屁股在荒草中一颠一颠渐渐远去。
他冲下河沟上到对岸,只见成片的芦苇密实而壮观,簇拥着倔强地立在冰雪中。
他在苇海中穿行一阵,转个方向,他认为这是往回走了。脚下开始轻松,不再磕磕绊绊,是积雪没了,芦苇也消失了,只有半人高稀疏的茅草。风是突然间刮起来的,像是来自地面,卷着细碎的雪粉向天上扬去。突然赵永兵吃了一惊,荒草也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冰冻的湖面。赵水兵回头看看,那里是他刚走过的大片芦苇。而芦苇那边什么也看不见。风来得更强烈了,他想好好判断一下方向,湖面远处卷起浑浊的苍白天色,他正犹豫,第一波狂风已经到达面前,那白色原来是狂风卷着天上地下的积雪横扫湖面。
暴风雪来了!
赵永兵知道,平坦湖面上的暴风雪会把强壮的鹿冻透冻僵,何况人呢!再往回走是不可能了,只有想办法躲避。但湖面上什么都没有,平坦得让人无所适从。他看见了那片焦黄的茅草。他迅速解下绑腿,拢住一丛芦苇,把撕扯下来的茅草往里塞。他疯了一样拼命撕扯,手被割破鲜血直流。但他什么也不顾,眼见茅草塞成的地窝成了型。当暴风雪到达时他已胜利地钻进草窝。
风势很猛。它从霍库茨克海发源,经过大陆架到达千里之外的冰湖。冰湖的平坦使暴风雪欢天喜地狂飞乱舞,放任地蹂躏着湖面上的残雪碎草。它让乌云裹上漫天大雪,任意涂改大地,把低洼处抹平,把凸起处埋掉。让大地按它的意志改变模样。好像它喜欢大地,想让大地随它所愿,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到了湖岸边,狂奔的脚步受到阻隔。是那些密实的芦苇携手并肩,好像专为风暴结伴而来,它们繁衍百年,根系盘根错节死死抓住湖岸,把伤痕累累的身躯迎向风暴,而风暴并不甘心,把那些叶片抓住狂摇,让它们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叫声。
暴风雪一连刮了三天。
第一天他还想着张纪书他们,嘴里含着雪水,担心他们没有躲避风雪的地方,如果能找到这里来还可以三个人挤挤。
第二天上午,一只被风刮得晕头转向的五彩鸡,撅着屁股拱进草窝,他抓住了它,看着它美丽而高傲的羽毛,实在不忍心杀死它,把它放在草窝口,它竟然不肯飞走,趴在那里敬畏地看着迷茫的天空发呆。
到了下午,赵永兵开始昏迷,眼前景物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他提醒自己千万坚持住决不能睡着。可头像被什么按住了,僵硬得不能转动。想起唐义的话,把枪横到面前来,想鸣枪联络。平时的扳机很容易击发,现在显得那么沉重。他并不觉得冷,下肢早巳没有冷的感觉。他努力半天,不是枪的扳机沉重,是手指弯不过来,手指又黑又粗,用牙咬咬毫无知觉。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枪机扳了一下,枪口贴着湖面响了一声。他随枪身一抖也就放了心,不用着急了,听见枪声唐义张纪书郭同福王亚梅他们会来找的。他想歇一会儿,反正他们快来了,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慢慢阖上眼睛……
当报春的鸟儿开始在天空歌唱,千姿百态的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这座冰湖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