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家里碰面。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公司里忙得昏头转向,把一切工作安排就绪,申请了六天的假期,加上两头的周末,我可以在家里呆十天左右。
我跟女友说了要回去的事情。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她去机场送我。我们在那儿一块儿吃了早餐,然后我要搭乘十点多的那趟班机离开。我进了海关大厅排队办手续的时候,看见她还在玻璃门外站着。我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但她仍然站在那儿看我,不肯走。直到我办完一切手续,要走进候机厅时,她才向我摆摆手转身走了。坐在凉爽、明亮的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还不断想起她在玻璃门外面一个人站着的样子。我在想,如果没有另一人的存在,也许我真的会和她结婚,一起生活。但我似乎又不认为我和那个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机会,也许是这些年来的等待和失望已蒙蔽了我的眼睛,也许是太早时候的那种无望的暗恋经历在我心里留下了太深的阴影,我始终相信那个女孩儿不会喜欢我,虽然这种猜测可能并没有太多的道理。可我为什么害怕在另一种感情里安定下来,为什么恐惧婚姻?我担心在我心里的某个深处,在我自己也无法看清的一个深处,始终有那么一点儿幽暗的希望的微光,这微光使我即使绝望却从没有真正地放弃。难以否认的是,就情感而言,我是个脚踏两只船的可耻家伙。对于那个送我到机场,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我的女孩儿来说,我的爱含有太多的杂质,以至于我怀疑那是否是爱或者仅仅是吸引。而对于我即将见到的女孩儿,我也不算是个绝对纯洁的爱慕者。我幻想着我所没有得到的,却并没有拒绝这世界所给予我的。
6
你走在那条地面坑洼不平的马路上。茂密的、叶子上落满灰尘的梧桐树挡住了光线,使两边被烟尘熏得颜色乌涂肮脏的低矮家属楼房更显得破败,黑漆漆地隐没在被遗忘的巨大阴影之中。那些干枯的、出现在某一个窗台上的植物,像无力地垂落着的瘦骨嶙峋的手,祈求着水的滋润。一辆车过去,荡起飞扬的尘土,你不得不捂住半个脸侧身站在路边,等尘埃落定。在那些堆放着煤块、破鞋、炉子和破家具的拥挤不堪的昏暗楼道上,有些人正饶有兴趣地观看你。而在你身边,在仍然还在飞荡的尘土中,有人正若无其事地骑在自行车上穿过。
你对周围的景象都很熟悉,因为你也曾经站在那隧道一样光线昏暗的过道上观看某个被尘土和霸道的汽车弄得狼狈躲闪的陌生人。只是在高一的时候,你们家终于在城市的新区买了一套商品房,搬走了。
如今你已经无法再无所畏惧地穿梭在一团尘土之中,但你仍然喜欢这个地方,甚至比以往住在这里的时候更喜欢。在大学一年级结束的那个五月假期,在星期天的一个接近傍晚的下午时间,你满怀激动地走在这条路上,寻找着一处熟悉的地方,或者说重温过去的某种感觉。
你想到的是另一个发生在黄昏中的情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你常常晚饭后去一个女同学家里玩儿,那女孩儿和你住在同一栋楼里,你家住在二楼,她家则住四楼。在学校里的时候,你们不在一个班级,你几乎没有注意过她。而在那个暑假里,某种共同遭遇到的、也许是在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怀旧情绪把你们连接在一起(人第一次感受到对成长的抗拒常常是在那个时期)。你们在她的小房间里说话,还翻看着她的同学录和一些照片,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虽然是夏天,仍然让人感觉非常清凉。她把她姐姐留下的一些旧磁带放出来听,印象最深的是蔡琴那首《被遗忘的时光》。你记得那首歌给你异常静谧的感觉,好像黄昏的光线渐渐收起、深蓝的夜色默默降临都是由它引起的。回想起那些傍晚还是叫人舒服,就像人站在洞开的窗户前吹着夏夜晚风,而其中又沉淀着各种植物的香气。
然后你们进了同一所高中。很快,你的家搬走了,但是习惯性地,你总是放学后和她一起回家。你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消失在漆黑的楼梯上,直到听见她大声地敲门,喊着“我回来了!”你才蹬上自行车离去,骑车二十分钟穿过小城。灯仿佛突然间全都亮起来,在白日的光晕还未在天边褪尽、街道和屋顶仍然在蓝灰色的暮色中呈现出清晰轮廓的光景里,灯光似乎比它在纯粹的浓稠夜色里更显明亮晶莹,在这样的灯光的辉映中,城市变得通体透明,步人休憩和安宁。你穿过大马路、交通灯路口、林荫茂密的小街、细长而曲折的巷道。每一个透出灯光的窗口都让你心情愉快沉静,你不禁低声哼起歌,或是吹起口哨。
当你再度走在这路上时,你会想起那些黄昏,你和她并排骑着自行车,颠簸在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上,你们当然处于恋爱之中。她尽管常常什么都不说,你总认为你能听到她。她不算是聪明漂亮的女孩,在学校里她默默无闻,但就像在那个假期、你在她的小房间里度过的那些晚饭后的时光一样,她让你感受到沉静安定。你仍然回味着那飞逝而去的光阴里清淡而恬然的幸福——在远离她的时间里,你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的那种味道。
你终于走完了那段路,拐进一栋楼。你轻盈地跑上四楼,激动地敲着她家的门,心里还在踌躇当她打开门时,你该用怎样的表情,对她说怎样的话。打开门的是她才六七岁的弟弟,他当然已经不认得你了,瞪着圆眼睛问:“你找谁呢?”你说找他姐姐,他就一路喊着把你领进屋里。而他姐姐的房门却紧闭着,他说:“姐姐在屋里呢。”他又喊了很多声,你才听到从那扇门后传来声音问什么事。虽然那声音相当没有精神,可你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仍然激动万分。她弟弟说:“有人找你,你快开门吧。”不知道为什么,你感到那扇单薄的小房门关闭得很紧,像不会打开似的。弟弟很理解你似的解释说:“姐姐又要考试了!”
你听见房间里叹息了一声,然后你又等了一会儿,那扇门才终于打开,你闻见那种长久幽闭的房间里散发出的一种沉闷味道,看见她头发有些蓬乱地站在门口,穿着胸口点缀着几朵白色小花图案的长袖蓝色T恤衫和牛仔裤。她看见你惊呆了,那张本来劳累而茫然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凝固住的表情。后来她终于笑了,把你领进房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说一声。
你说:“前天才到家。我在写给你的信里不是说订的五月八号的机票吗?”
她想了想说:“好像有提过,对不起,我忘了。”
你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参考书。窗户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好像很久没有打开过。她脸色憔悴,眼圈乌青。你突然很心酸,这个房间已不再像它在那个假期里一样温馨舒适了,现在它更像一个困住人的小号牢房。你能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她已经是第二年复读了,你不明白她为何要执著于那个愚蠢的考试。在她第一年复读落榜后,你就打电话劝她放弃,你还在信里告诉她,将来一定把她接出去,你可以养活你们两个,根本不用她考什么大学。可她这个平时沉默顺从的人有时却特别固执。你心里明白,她在学习考试方面根本没有天分,你却阻止不了她。
你说:“夜里不要睡得太晚,眼圈都黑了。”
她本来还在打量你,这时候说:“没有办法,今年考不上就不想再读了。”
她坐在你的旁边,你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还要复读呢,我不是说了吗,我会带你出去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等到你毕业的时候可能已经想不起我了。你会遇见别的……”
你急躁地打断她,“你不相信我?我说过我不会变心的。”
女孩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不是不相信,将来我们的想法可能已经不一样了,即使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让你幸福,两个人的层次相差得太远,慢慢心也不在一块儿了。”
你对于这种扫兴的话简直无法忍受,你有些火了,说:“原来觉得你什么也不在乎,很自在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别总是患得患失的,你原来傻乎乎的不挺好的吗?这些破参考书,你看得懂吗?真讨厌!”你随手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翻着,又把它重重地丢回到桌子上。
她把手从你的手里猛然抽走,偏过头不再看你。你突然想到你和她是在分别一年半后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也许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倔强地不服从你,也许你对她因为考试而忘记了你的确切归期而不高兴。你得承认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骄纵的人。
你不知道怎样挽回这个局面,你突然站起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她的头低垂着,你就扬起脸,看着她说:“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你太累了。”
她的眼睛里还泛着泪光,却轻轻笑了,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你的头发。
你说:“我想让你像以前一样,不要总是担心。”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吧?”
你说:“傻瓜,都说了不要怀疑我。”
她说:“我觉得我很笨,怕你慢慢的会讨厌我。怕我们之间太不平等……”
你说:“让我怎么说你才信呢。好吧,如果我变心了我就被汽车轧死。”
“不要说这么毒的话,”她抓住你的手说。
“你知道吗,连我爸妈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他们担心你早晚会把我甩了。”她的语气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些,还把你拉到她身边坐下来。
你说:“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感情。”一边摸着她有些蓬乱的短发。她没有以前好看了,但你心里反而涌起更多的怜悯。
她把头倚在你的肩膀上,低声说:“嗯,靠着真舒服。”
你觉得以往那个糊里糊涂的不爱说话的女孩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