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家都不亲近他。他这人挺自私的,不在乎我们,从小到大,他从不在乎我们两姐弟。那时候,我最讨厌女人打来电话找他。有一次,我让你冒充他接了,结果你又好像黏糊上他的女人。反正,我们都不喜欢他。不过现在,倒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他永远都不是母亲的对手。
我们离开那个城市到这里,和这些厄运有关吗?
没关。但是这个城市的颅脑专家,连夜飞来救你,随后你转院到这里,可以说,是这个城市把你抢救过来的。母亲他们立法委员会的很多朋友关系在这里,我们的实业也就渐渐转移到这里,后来这些你都知道了。十几年来,我们家在这个城市很顺利。这是合适我们家风水的好地方。——啊,今天这一单签下,够了。其实,我也累了。今年圣诞的货已经忙不过来了。工人早已经加班得哇哇叫了。
三
飞机正在飞向我失去记忆的城市。
在飞机起飞前,我给姐姐发了个短信:我休假两周。然后我关机,取出手机旧卡填进新卡。
一个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口,我仔细俯看这个向我敞开的、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的城市。晚上九点多的夜色中,它和我所到过的任何城市没什么醒目区别。在飞机徐徐贴近地面的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八十多分钟的飞行,使我又回到了原地。
看地面灯光混沌的地带,隐隐约约有许多摩天高楼,每一栋大厦都四方如柱,彼此相近,就像是积木配件,这个城市孩子用的和那个城市孩子用的都一样。现在的许多城市都太相像了。所以,我根据我的城市经验推断,灯光阑珊的高楼,里面已经有人居住或办公了;那通体透亮像水晶体的,一定是还没有卖出的空楼;此外,城区中,还有更多的中药柜那样不太高的规整板房,一排排一栋栋一群群地过去,各自围成小区。楼里的每一小抽屉里,都住着人,就像当归、蝉蜕、生地、熟地、黄连住在柜子里面一样。省钱的人家的三房两房都很暗,因为他们只开一盏灯,不在乎钱的人家就灯火明亮,在夜色中很有感召力。但在我去过的任何城市,这样的人家偏少。所以,在夜晚,所有城市的居民楼都是有些黯淡的。
给我寄信的人住在灯火阑珊的哪一间?
十几年前,这个城市的哪一部分,是我生活和梦幻角落?又是哪一间房、哪一栋楼记录了我可能的——累累血债?飞机在下降,我既渴望下降的贴近,又在贴近中,感受到难以表达的畏惧而渴望飞机拉起离去。
这个城市的地面温度是十二度,比我来的城市低三度。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早辰支局所在的“早晨的奇迹”宾馆。司机领了宾馆回扣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抽空问行李员,早辰是新区吗?行李员说,不,现在已经不算了。这是最早的开发区了。
我下榻的五楼有个落地大窗,我平视着这个夜色渐深的陌生地方。现在,唯一明确的是,我终于置身于这个我失去记忆的城市之中了。手里这几页来历不明的日记,应该就是在这里的哪家商店的文具柜买的,那里可能还卖着写日记的那种笔,或者还有那支笔里面的墨水。
我随手一抖,补记谋杀案的那一页潦草的日记就赫然摊开。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小雨。
(打头两个字被水渍晕模糊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是你逼疯了我!(字迹再度被晕染不清,纸张这里皱得厉害。应该糊掉了一个句子)这几天我都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你的样子。知道你水性扬花,爱你我是有准备的,可是,你再水性杨花也不能和他搞在一起。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而我妈妈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应该羞耻!这是上帝对你的惩罚。是的,是上帝!
为什么要找他学法语!出国又怎么样!你那个小市民老妈!我知道老家伙会对你有企图,但不知道你会那么贱。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失望了。如果不是看到你把脚丫伸在老家伙的裤裆,我会和以前一样那么迁就你。可是,你太下贱了。
第一次我走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回去小便的。我就是要杀个回马枪,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在认真补课。我回去的时候,法语书啊资料啊铺了一大堆。可是老家伙的脸上,为什么有银紫色的口红?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字迹模糊)我也可以忍,可是,我蹲在门口系鞋带的时候,却看到你的脚丫子是塞在他那里!你的银紫色的趾甲在他放肆的裆部闪亮。他在装模作样地念法语,一嘴下流的发音。我恨!你太下贱了,太欺负人了!
刚下楼我就决定马上再回去。我说我钱包落在洗手台了。你在吃吃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进了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卫生间,我把煤气阀门狠狠打开,我打到最大。但还嫌不够,于是我狠狠拽掉煤气胶管,然后,我把厨房门掩上了,一道玻璃门之隔,仔细听,你就能听到汹涌的加味煤气,蛇一样在丝丝作响。你应该闻得到的,可是你们一脑子淫荡心思,闻不到更听不到!疯狂去吧!知道吗,每一分钟,我的心都像煤气一样,丝丝作响,丝丝生痛。一直痛到上帝告诉我,浓度够了。我开始拨打你家电话。我知道,你的客厅卧室卫生间,都有电话分机,卫生间的电话,是我送你的,是个小小的、苹果造型的绿色电话,就放在手纸盒边。
电话拔通了,你还没来得及接,小苹果爆炸了,煤气如期爆炸。
真响啊,红色的砖墙像漫画一样爆起砖头横飞,闪爆的大火球,就像红心黑边的猴头菇,猴头菇把楼房的肚子炸空了。恶心啊,拿着电话,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
四
凌晨三点了,睡不着。我再次开灯,顺手拿起宾馆备在床头柜上的小便笺和比牙签粗大些的笔,我又开始抄写日记上的句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阴天。听说警察在全力调查爆炸一事。我不怕,我早就心如死灰。人们说,补课的老师和学生当场遇难,隔壁的老汉是在卫生间被炸的,消防队员冲进去的时候,还活着,到医院就死了。女学生的母亲因去做礼拜而幸免于难。
宾馆的记事笔,实在太细小了,像根圆珠笔芯,长度只比牙签长一点。因为笔细小,运笔难以控制,写出来的字和日记本上的字有颇大区别。这次的比对结果,感觉二者未必是同一个人。心里有点舒畅。
睡意朦胧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游戏。我不相信,我会对我的心爱的女人、我的亲生父亲下那样的毒手。……
我终于睡着了。
很早我又醒了。一种尾巴特别长的黑白双色鸟。它们三只两只的,不时从高高的电讯接收铁塔那边飞来。掠过“早晨的奇迹”的客房窗台。我下楼走过大堂的时候,一个脸色发青但笑容可掬的服务生说,早上好。先生您不想吃酒店赠送的自助早餐吗?有三十八个品种呢。一只长尾巴的黑白双色大鸟,正从大门外超低空掠过。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服务生,便反应迟钝地走出了缓缓旋转的玻璃大门。
白色的晨风中,寒意一阵阵地在街道两边逛荡,清淡的薄雾笼罩着远处的高低错落的大厦。宽敞的街道上是匆匆行走的稀少行人,树下不走的是那些持红绸扇、弄长剑的老人。我忽然注意到,街道两边的行道树非常奇特,绿色的树身统统修剪成四四方方,像个盒子,盒子树一棵紧挨着一棵,没有间隙,四四方方的整齐的树身像车厢一样相连接,好像是一列火车悬空在一人多高的地方,伸向远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那个树上的男爵,如果在这个城市,可以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方便地秘密通达秘密的地方,他可以像在火车里一样,行走甚至奔跑。
由此,我对这个城市有了些生疏引发的好感。是的,我没有来过这里。
不解的是,路边卖早餐的人的吆喝和买早餐的人的对话,我似乎能明白意思。我并不了解这种陌生的方言,它古老的发音,和普通话相去甚远。可我几乎是同步意会,意会的速度好像证明我就是明白这个方言。那个妇女,吃着包子在批评什么。一口包子,在她又大又厚的嘴唇边令人不安地嚼弄,就像绞肉机的人口,随时被她舌头顶出来。那女人抱怨说,最近的肉就是不够鲜,面也醒得不够。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晨雾飘荡着一串串的杂乱对话,男声、女声、苍老或稚嫩的问答声。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无助地发现,就是闭着眼睛,我也还是听懂了这个陌生的方言。
对不起,久等啦。卖花生汤女摊主在白围裙上擦着手:先生您要点什么?这个城市的“对不起”发音像英语“停止”。我没有回答女摊主。我转身离去。
回到下榻处,一份酒店赠阅的晨报已经被服务员放在床头柜上了。最后一版是彩版的《今天楼市》,粉绿、粉黄、粉蓝的小方格子,满满当当都是二手房广告。看了看,满目的陌生地名。东方旺族,一平米六千三。印象前街,三房两卫两厅。德珲花园,实收五十七万。东方巴黎广场,优价急购。北区一里。北区新村。堂亭二里。瑞天小区。湖滨花园,天湖苑二期……花了二十多分钟,我把整个版的楼市都仔细看完了,像抠字一样,我在识别一个又一个看起来如此生僻的名字。如果我们知道一个城市,通常意味着你随便说一个地名,它就在你脑海中迅速还原成某栋房子、某条街道、那些树木,可能一隅肮脏的湖水,或者一个醒目的广告,或者是商店里某个漂亮的店员。现在,面对报纸这些林林总总的小方格子地名,我一块也还原不出实景。我在“一中旁边”的粉绿色块那长久停留。学校,我想可以进入更容易一点的挖掘,比如校门形状?围墙颜色?老师同学?可是,苦思苦索,终究没有撬开记忆的一丝裂缝。我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