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真正地蔑视一切,嘲笑一切类似于记忆爱情理想这些东西的虚无可笑。
惟有你才知道,女人所发出的仿佛痛苦万汾的声音不过是背景,她们的声音肌肤胸脯像床单一样换来换去,而在两性斗争的荒诞画面中,你所面对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当你越来越靠近那快乐的巅峰,你的身体就因摆脱了灵魂的负重而越来越轻盈,你所要的不过是这些:于孤独、无望、怀疑、疲惫的深渊中得到拯救,你抓住一个身体,就像抓住一截破烂的、用来爬上去的绳子。当你爬上去的时候,你通常会再掉下来。可是如加缪所说的那样,西西弗斯自有他不断地推石上山的道理,你也有你不断掉下来,又不断寻找绳子爬上去的道理。
你再度掉下来。你感到身体再度软弱、冷却、空虚。你一声不响地躺了一会儿,问那个软弱的、像被施以刑罚的女人要不要回家。她像是被你的问题惊呆了,一时回答不上。随后她说:“好吧,我回去,现在几点了?”你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你说如果不想走就不必走,你是怕她回去还有什么事。她说没有,但还是走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不动。你把她搂过来,说“睡在这儿吧,太晚了”。她看着你的眼睛,好像在猜你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在这个已显露出轻微衰老迹象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动人的稚气。这种稚气使你想起在好几年前,当你还是个高中学生时曾喜欢过的一个人。
她不再坚持走了,她躺在你的怀里。你想,女人的年龄真难以界定。以她现在的行为来看,她像是个小女孩,以数字来计算的年龄完全不能改变女人心中真正的天真,而当这天真自然流露出来的时候,所加之于她们的魅力通常是超越时间和肉体本身的。
你熄灭了灯,闻到床单和枕头上飘浮的淡淡汗水味道。
在黑暗中,那女人问:“你常常带女人回来吗?”
你说:“没有常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你很会让女人高兴。”她说这话时,你感到本来平躺着的她翻身面朝向你,微热的鼻息在黑暗中吹拂在你脸上。
你说:“真的吗?我其实没有太多经验。可能结了婚后会好一些。”
她说:“不,我从来没有这么享受过,也没有人像你这样亲过我。我丈夫和我做爱时,只亲乳房和嘴两个地方,有时候我看到碟片上男人把女人的全身上下都亲过来,我还以为只有做戏才那样。他看什么都很直接、很实际,当初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在国外谈女朋友,他说太忙了,不想在追女朋友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你想这种男人其实到处都是,不过她这样说出来还是让你觉得很可怜。
她问:“你以后还会和我好吗?”
称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找我。”其实你已经开始担心,你不喜欢被问及以后如何如何这样的问题。
她又说:“你让我很满足,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同时,她的手指轻轻在你背上划着。
又一个孤独的身体,你想。在这个世界,每个身体性交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多,可孤独的身体也越来越多。你抓住她的手腕,让嘴唇轻快地滑过她的手臂,停在她的手背上一会儿。然后,你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睡吧。”
你听见她轻微的抽泣声,在黑暗中,你从很近的距离看到那双湿润的泪光闪动的眼睛,不知道那是出于自怜还是背叛了丈夫的负罪感。你背过身体,决定睡觉,有些时候悲伤和激动一旦被挑起就会没有尽头,而安慰永远只能挑起而非平息它们。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你醒过来,听见外面又在下雨。你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凌晨。你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双潮湿的、泪光闪动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属于前一夜和你交欢的那个妇人,可你好像把它同另一双眼睛混淆了。同样的眼睛闪动在一个似乎非常熟悉、又似乎遥远得不在同一时空的面孔上。在一间显得异常空阔、陈旧的屋子里,这双眼睛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又躲开了,你听到一个女孩儿笑声的清脆回响,你看到一个穿着毛衣的女孩儿站在那个房间的中央,当你快要走到她面前时,她的影子又在某个角落里出现了,这种让你迷惑的幻象重复着,直到烟云一样的东西突然遮住了她,但笑声还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你寻找门,摸索着,然后你摸到了一把粗重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锁。你手里握着这把沉重、覆盖满灰尘的锁,望着背后那间像荒废的仓库一样残破、空阔、灰暗的房间。
4
在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之后到我走之前的那个星期里,我们又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在一家快餐店里,我和她合吃了一盒冰淇淋,另一次是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她说她过去常在这儿读书。
她带了一个随身CD唱机,说有首歌很好听,要让我听。听那首叫《蝴蝶》的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戴了一只耳机。起初她很专注地听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神情好像在询问我觉得那首歌怎么样。她那种专注而好奇的样子让我很想抱一抱她,或者至少摸摸她的头发。也许是我的目光泄漏了我这种欲望,当她看见我在看她时,她突然脸红了,把耳机也取下来说“你自己听吧,其实我都听过很多遍了”。然后她就走了,站到一个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还转过身去,装作看看周围的景致。她穿着牛仔裤,一件暗红色的外套,站在冬天的疏疏离离的林子里,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高中时也曾经来这里晨读,有一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学生站在树后亲吻,女的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也披散着头发,隔着林中弥漫的晨雾,那亲吻的画面湿漉漉的,显得美丽纯真而虚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再认为男女间的亲吻抚摸是件肮脏的事。
当我们离开树林,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她相当小心地保持着她和我之间的距离,以避免肩膀或是手臂无意中碰到一起。她这种提防的态度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所以一路上都很沉默,她也不说什么。后来她说她有些累,想早些回家,不再陪我走了。我把她送到出租车上,她临上车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再见”。她坐在车后座上,我看着出租车开走,以为她会在走远之前回头看看,但她一直都没有这样。
我一个人走回家。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阳光倾泻在街道和房屋顶上,不远处我们上一个冬天走过的那条环城公路空空荡荡地闪着光,依然是人迹稀少,延伸在乡野的景色之中。温暖的天气,想起有次她在电话中说,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
下午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来,让我路上小心一些。她说上午的时候忘记了我明天就走,所以没有怎么道别。我说其实不用特地又打来道别。
她突然说:“难道你不想我打电话来吗?”
我说:“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还会写信吗?”
我说:“怎么啦?不是一直都在写吗?”
她说:“工作了之后可能会很忙,还有,可能很快就有女朋友了。”她笑起来。
我说:“不会这么快!况且也不影响。”
她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路上小心,给我写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些微的留恋(也许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使我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揣测的幸福和苦恼中。
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搭乘隔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飞机回新加坡。在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我买了一张磁卡,想把登机前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和她打电话。我爱她,这件事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向她说,但至少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让人幸福的一种声音。那种幸福就像走出户外看见透明的阳光、翠绿的草地、茂密美丽的大树、舒展的云彩,会使现实的一切阴郁暗淡都十分遥远。
我拨了她家的号码,是她接的电话。她听到是我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惊喜,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首都机场,飞机还没有起飞,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她说:“是吗?其实不用总麻烦你打电话,不是已经道过别的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地客气,调子也很高。我说:“你是不是旁边有人不方便?”她说:“没有呀,只是不想让你浪费那么多钱。”她的声音又生疏又让人扫兴。我意识到这个电话完全是个多余,我讨厌自己总好像是在缠着她。我说:“没什么,我要走了。”她“嗯”了一声。我说:“再见。”她说:“好吧,就这样了。”
我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觉得自己可笑、不识相。我想起那天上午她的抗拒,一路上的尴尬沉默,她转过去的身影,她冷漠地坐在出租车上离开的样子。我气恼我为什么死死守住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感情。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她吗?那种毫无希望的爱让我守候了七年,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而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可能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让她讨厌腻烦的追求者,陪她打发掉一些琐碎而无聊的时光。我只是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足够幸福了,但连这些我似乎都没有得到过。
在六个小时的飞行中,我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流下来。我想我该向她告别了,或是向我的过去。属于过往的画面重叠在我的脑海中,中学时代羞涩的暗恋,大学时代的思念和等待,两个冬天潮湿而温暖的回忆,这一切一切的美好之处也许全出自于我自己的幻想。在我的故事中,爱着的、感受着的或许一直只是我一个人。
我回到新加坡之后不久,席卷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