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老太似乎很吃惊,找我?!这里没有第二个周巧惠啦!她终于正眼扫了我们一眼,又用余光觑着楼上奔下的护工模样的几个男男女女。他们显然是奔下楼劝架拉架的。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问我们什么事。我们就站在楼梯口,和总用余光看人的周巧惠站在那里。那个傻瓜对于真相的探究,比我还热切积极。他说,老太太,我看您脑子很清醒啊。您还记得一九八八年的煤气爆炸案吗?
看得出来,紫衣老太对那个傻瓜的高帽子,比较受用,她是想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的,她笑着,刚说“我就”两个字,下面的话就被那个傻瓜紧接着的问话给堵回去了。她似乎反应不过来,我也觉得那个傻瓜转折太快了。
老太婆的脸色在急速地变换颜色。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的。那个傻瓜说,八八年煤气爆炸……哎,就是您女儿……唔,他是省里来的调查员,专门搞真实档案整理的。档案……您懂吗?全是真东西。不能说假话的。
紫衣老太说,切!
那个傻瓜拿胳膊肘碰我。我就把事先准备的红包掏了出来,递给老太婆。我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对来自老太太的信息有点漠然。老秃之后,我完全相信这世上发生过这么一起爆炸案件,而老太婆的信息不可能超越这些了。所以,我把红包塞给她,就想走掉了。我说,保重吧。记不得就算了。
紫衣老太一把攫住我:怎么记不得了?!就像你在我面前一样,我天天都看到那天的事情!天天它都在我眼前!
这个依然用余光觑人的老太太,的确可能天天在目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许她每天在温习一种记忆,或者,她每天都生活在某种记忆里。
那个傻瓜热烈地说,您还记得我吗?我和居委会主任老刘去过你家——那个胖胖的女人,后来生肺癌死掉的那个。记得吗?她告诉你,是我把你女儿背出来的,我救了很多人,很多人!您还记得吗?我是最早到你家的,现场……
紫衣老太歪着脑袋,像是在审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们要是见了我女儿,就知道你原来根本没有见过漂亮的女人。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哦,我今天才算是明白仙女是长怎么样了。老太婆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但她只是对着我的手说。我这把年纪见了多少人?大的小的,结婚的,画报上的,电影上的——她们,没有一个有我女儿美!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人谋杀的!切,多么黑暗的世界啊,一个个都说假话!怎么会是意外呢?煤气大小开关我总是关得牢牢的!
周巧惠哭了起来,哭得像小猫在叫。我寒战阵阵。
我知道是谁干的。他有权有势嘛,他的把柄在我们母女手上!其实我们只是借点钱,我女儿到了法国就还给他,我们不是讹诈,他要知道我女儿后来的男朋友是法国总统的亲戚,他会活活吓死掉!我们母女有必要讹诈他吗?你看看他心有多狠、有多黑!只有他才有办法派人在煤气上做手脚,他想把我们母女统统弄死,就是杀人灭口,怕我们把他弄进监狱。切!可笑的是,我到后来才知道人家和警察局长是拜把子兄弟,难怪这么简单的案子破不了,弄个意外来欺骗老百姓。
我糊涂了。我怀疑那个傻瓜找错了人。
周巧惠说,每一天,我女儿都托梦对我说,她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被人害死的。我愧对我女儿啊,我破了案,却不能把凶手捉拿归案。你说,你们的档案是记录真实的东西吗?那你就记下,一、一九八八年湖堂亭居民区煤气爆炸,是一个杀人灭口的谋杀案!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官越做越大了,他那个没有感情、但狼狈为奸贪污受贿的老婆,也平步青云了!三、一个美若天仙的天之骄子,因此失去了她的锦绣前程(备注:一个来旅游的法国贵族后裔对她一见钟情,正在国外为她提供出国深造的机会;虽然语言交流还暂时有障碍,但是,他们已经深深相爱,做父母的,我也同意了);四、极大地破坏了中法关系;五、政府草菅人命、企图从地方历史上抹去这个案件,是民愤极大的行为!是犯罪!
对,对!很多有识之士都不同意政府这样干。现在您想起我了吗?是我背出了你可怜的女儿啊!那个傻瓜说,所以,完整而真实的档案,还应该包括,第六、是义务消防队员最早抵达现场,义务消防员杨志华第一个冲进火海,浴血奋战,在随时可能继续爆炸的高危现场,救出了一个又一个受害群众;七、所有的媒体不负责任地集体缄默,这是对新闻使命的糟蹋,是团伙犯罪!
周巧惠和那个傻瓜终于双目对视、志同道合地讨论起来。“档案的真实性”一词,也一再出现。我则视力模糊脑力涣散。对于日记、对于我自己、对于他们热烈讨论的一切,我都有灵魂出窍的隔世轻飘感。
那个家教老师呢?
回去的汽车上,我迷迷蒙蒙地想起这个问题。那个傻瓜说,肯定也是我背出来的!——如果他尸体完整的话。
她差点是法国总统的准姻亲吗?
谁?她?这我好像没有注意到。
我感到我和那个傻瓜的对话越来越力不从心,他看我一脸茫然,提醒说,老太太不是说了吗?那个冤魂老师是个大好人哪,一分钱也没收,还搭上一条命,还好他家里人也通情达理,一点都没有闹。听说他经常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总是雪里送炭,人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呢。那样的牺牲,简直和烈士差不多……
十三
“早晨的奇迹”后山有个对游客开放的气象高塔。服务生告诉我没有雾气的话,从那顶上可以看到新老市区的全貌。我乘气象塔观光电梯到顶部观赏平台时,发现雾霭比下面感觉的要浓重得多,那些像被剪裁成火车车厢一样的行道树,生硬地把城市圈得一环一环的,大葫芦环形,但第二环就退隐在尘烟之中了。游客只能听凭那些指导大家看望远镜的工作人员,绘声绘色地介绍那些看得不太真切的远方。
我目光迷离,因为穿不透那些蓝灰色的尘雾,在那人烟深处,行走着多少我熟悉的人和多少知道我的人呢?·又有多少我怦然心动的女孩和多少心仪我的女人,曾在烟霭那边说着我永远也听不见的话,将近二十年呵,二十年雾霭漠漠中,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成烟,一切都已然真假难辨、人烟相混。二十年的岁月风烟,有什么不可以改变?
那个甲沟炎的女孩在哪里呢?
在“早晨的奇迹”房间里,我仔细把邮局给的那个号码59375432进行多样排列组合,并把它一个一个抄在一边。我希望上帝指示我得到一个正确的组合,引导我走向最后的奇迹。上帝终于出手了,我只是拨打排列的第一组尾数交换的号码组合,电话通了,通向了一个承认自己姓蒋自称蒋女士的人。
我发现我依然没有准备好对应她。
我根本没有。紫衣老太周巧惠也影响了我对事件的感受能力。
我还是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电话那边的声音,年轻而衰朽,似乎是厌烦又似乎疲倦,我觉得我打扰了她的睡眠,或者她像我姐姐一样正在处理一个复杂棘手的事务,我的电话声很不礼貌地切入了。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否是紧急逃避,就已经放下了电话。
我盯着那个电话,像盯着一个真相的路口。我现在才意识到,其实,我已经相当不愿意进入了。在这个失去记忆的城市,我恍惚在有罪和无辜者之间。不管我是不是杀过人,现在,清白无辜的轻快感觉,正在艰难的恢复和建立中。如果我进入了,我还有退路吗?
可是,我的手还是伸向电话。
那边还是传来了年轻而衰朽的声音,什么事?
……有一封挂号信,请你签收……
哪里来的?
我居住的城市在我嘴里脱口而出。她说,来吧……
请再帮我们核对一下您的地址好吗?
她报了地址。后来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城南新城是老市区,但那里大多数都是回迁户,吸毒的、打劫的、酒醉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一到晚上人都变成鬼了。
我被他说得忐忑不安。蒋女士会怎么样?我拿着我捏造的我自己的信,不断猜测自己将面临的后果。我的信只有几句话:谎言!欺骗!你想得到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我母亲和姐姐早就知道真相。尤其可以肯定的是,作为立法委员会秘书长的我母亲,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凶手,甚至,她看到了职能部门提交的确凿证据,比如谋杀者拔弃的胶管之类。
十四
城南新城的水泥大门,紧挨着一个满地菜皮、人声嘈杂、湿漉漉的菜市场。进人大门穿过新城一个狭小的中庭,中庭四周是很多栋中药柜子那样的多层住宅板楼,柜子像拉开的抽屉,里面自然不是中药,而是家家户户在阳台上晒着的五颜六色的衣物。惟独14栋301家,阳台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衣服、花草、拖把、空调外机啊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看上去像无人居住,可是301门铃一按,有人哒地开了楼道防盗门。
我走了上去。301房门却没有开,我按了房门铃,还是没有开。有个人肯定在猫眼那里仔细看了我。随后,门开了,一个驼背女人在我前面领路似地走向卧室。蒋女士……?我说。把门带上吧,我头晕,要躺下。驼背女人就是蒋女士,她比电话里的声音更加虚弱不堪,依然保留着厌倦的余韵。这个一房一厅简陋而败破,客厅里的蓝绿色绒布沙发上有一大摊褐色污渍的陈旧痕迹,还有很多香烟烧过的黑洞。我怀疑它是垃圾场捡来的旧货。我不敢落座。玻璃茶几上是厚厚的灰,厚得像泼上过一层薄粥,其中一块是干涸的茶渍,还有茶叶,那个曾经被打翻的杯子,因为从未有人去收拾它,现在,那个依然倾倒的杯子里的茶叶都干枯了,重新回到未冲泡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