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房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那女人要我进卧室。进去我才看清,我面对的是一个多么骨瘦如柴的女人,她躺在床上,几乎就是一个骨架标本,蒙了张蜡色人皮。脸上也就是一个骷髅加人皮加毛发,留下了几个洞口而已。瘦得像鸭颈干的脖子,在耳朵下赫然鼓着一个带壳花生形状的青包。
我把信件递给她。她似乎笑了一下,并不拆开。她说,血液。性。母婴遗传。三种HIV感染途径。你站在这里是安全的,你还可以喝我的水,这也是安全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烧,矿泉水也用完了。
我头皮已经炸了毛。她睁开眼睛,枯井一样的眼中,竟然有些恶作剧的天真。一天九次厕所,我严重失水了。如果你带些矿泉水来,就更好了。
你不……看看信?我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等着我。她说,你不是邮差,我在等你来。她这回是明确地笑了。那个骷髅面皮里,忽然吐出一大截白色的毛乎乎的舌头,像舌头上长满了白绒毛。她还是想调侃什么,可是,这一次,我感到恶心极了。
快二十年了,仿佛就在昨天。如果你也吸毒,就知道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有渴望毒品的时候例外。在这个没有时间的你的二十年里,我有空就能看到一双眼睛,能杀人的眼睛。啊呵,现在我快死了。但是,蒋女士开始明显气喘,八年前,我把一份旧日记送给警察,以换来自由的吸毒之身。他们竟然说屁也不是,他们根本不把这个满纸血腥的日记当回事。不过到底还是把我算成线人,没有判刑。嘿嘿,往事如烟哪,烟也是没有时间的……
是……甲沟炎吧?
这里只有艾滋晚期。蒋女士说,甲沟炎算什么呢。
这些年……我说,试图找到头绪。
我有个酒楼,一天的净利润就上万元,钱来得很快,太快了。没想到,海洛因把钱带走得更快。几年的辉煌,就像雨后的彩虹,那么美那么短暂。那些亲朋好友,我挣钱的时候,都靠着我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要借钱的时候,个个都说没有。你知道我的身价吗?开始的时候,一次一百,后来是八十,五十,最后是三十都没有人做了。我把政府给我的抗免疫缺陷病毒药扔出去,要么给我海洛因,要么帮我死。这算是什么?!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她说得软绵绵的,听上去没有抱怨任何人的意思。因为手腕瘦削而显得巨大的手掌,活动起来,撕开了我的信。
她嘿嘿笑着,暴露着硕大的、失去齿龈的牙齿。干枯的手指戏弄着那封信,像一个温存极了的魔鬼。我看到她手腕口几个烟头大的圆形烧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得对啊,她说,无辜是吧?是啊,人的记忆光用来记着自己的好,记着让自己舒服、满足的事了,所以,每个人就都认定自己是好人了。他怎么能接受自己有这么邪恶的一面呢?他怎么可能杀人呢?行恶如梦啊。也许,这个地方也忘记了他的罪恶,他自己也洗心革面了,可是,我刚才在猫眼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日记的主人来了。是他,这就是那双能杀人的人的眼睛。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至少他有这么多可以被激发出的邪恶。呵呵,我也邪恶啊。现在我快死了,我把这个礼物送出去。原件啊。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让他认识自己。因为有的人注定是你一辈子,唯一的认真对待过的人。
我……并不……
嘿嘿,她笑着,硕大而妖孽般的牙齿简直具有胁迫的力量。你知道他二十年的记忆为什么不能恢复?因为他想逃避……
你……
可是他难以逃避。她又吐出了那条长满白绒毛的病态舌头,并炫耀地停在那里,突然,她的手指在舌头上捉住什么,居然就把那个白绒毛撕了一小片下来,那个部分露出鲜红的基底。我翻胃了,把头扭到一边。我想离去。她却从破烂的枕头下,摸出一个电话号码。他们肯送货上门的,一克就够了。看在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真对待他的人,请你订五克吧。致死量就在其中了。我累极了……
我打通了那个电话。
十克。我说。
纪念日
谢宗玉
一
我虽是莲洲大学中文系大三学生,但我的拼音实在没学好。打从那个群山环抱的村庄走出来后,那口土里土气的乡音就像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怎么也甩不脱。我就是操着这样一口塑料普通话出现在莲洲晚报星期天专刊部的。也许是我的形象不佳吧,星期天专刊部的记者没一个愿做我的实习老师,专刊部主任没奈何,只好亲自出马带我。主任姓石,是个秃顶。他对我说:“小胡,呵呵,这种天气,你还穿这么厚的军衣,不怕热啊?看看你背上的汗渍……”
我说:“我不觉得热啊……”已是六月末了,我怎么会不觉得热?可除了这身大一军训时的黄军衣,我实在找不出一件更像样的衣服了。
石主任大概看出了名堂,点了点头,说:“跟我出去一趟吧。”我也不好多问,闷头闷脑跟着他出去。到了一家服装商店,石主任这里看看,那里选选,当石主任把挑选好的衣服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并要我试试时,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忙把衣服往外推,说:“我不要,我不要。”
石主任笑道:“你这个伢子,换一套吧,这样才像个记者呢,回头把头发也理一下,理精神点。”
“可是……可是……”我语无伦次。
石主任说:“可是什么呀,你放心,我付钱,回头你有了钱再给我。”
我真想跟他撕破脸,我穿什么衣服,管你鸟事?但说出来的却是:“石主任,可是……可是……我没钱……”
我的确没钱,我爸妈为了我的学费,已经砸锅卖铁了。六十多岁的老爸,现在还在广州打工呢。
石主任笑道:“这个伢子,真没志气,放心吧,跟着我实习两个月,不会让你空手而归。再怎么说,你总有点稿费吧?”
听他这么说,我就不再推辞了。有新衣服穿,总是好的。穿上新衣服,人真的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举手投足都有点不一样了,我恨不得跑回学校,让女友看看。
到专刊部第二天,石主任就带我出去了。他亲自驾车,我就坐在他的身边。这是我第一次坐小车,感觉真的很舒服,心里特兴奋。石主任看出了我的兴奋,说:“呵呵,等过几年,你也买一辆。不过,现在你的注意力别放在车上。”
我不好意思地说:“石主任笑话我。”说完这话,我侧头等他的下文。
“今天我们是去干休所采访几位老八路,时间很紧,一上午就要搞完,所以我俩只能分头行动。你现在听我说,这些老八路能够活到现在,以前就算是个炊事员,现在也都是师长军长或司令员的级别了。他们在抗战时期,一定有过辉煌的历史,我们这次就是要抢在其他媒体前,把他们各自活生生的抗战经历挖掘出来,要有现场感,让读者感觉就像回到了六十年前……”
这无疑是个好选题。石主任真是个不错的记者。都说秃顶人聪明,现在我算是见识了。在没来报社之前,我就听说晨报和晚报竞争厉害。今年是抗战胜利六十周年,全国各地都在举行各种纪念活动,新闻媒体更是首当其冲。上周晨报策划了有关湖南芷江受降碑的宣传报道,引起了较大的反响,这次石主任奇兵突出,一定会把读者争抢过来,扳回一局。
可问题是,这样重大的题材,我能胜任吗?我还未人“师门”,就要我单干,我行吗?新闻课我听了几个学期,但现场采访我可是从没尝试过呀。何况,我一口塑料普通话,对方听得懂吗?我都不习惯跟陌生人说话,现在却要我单独面对战功赫赫的将军!
石主任的话,我听了一半,就六神无主了,可我又不敢推辞。我怕一推辞,石主任一气之下,把我推出专刊部,那时我再找实习老师,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我只好茫然地朝石主任点点头。
石主任说:“你听清了吗?”
我一点都不肯定地说:“听清了……”
说话间,车子已经在永红干休所的大坪里停下来了。我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好吧,我就豁出去了。
在李干事的引领下,我先到会客厅。外面有很大的太阳,但不知为什么,一进室内,我就觉得怪冷的,冷得直发抖。其实不是因为冷的缘故,我是害怕了。我命令自己不要抖,可命令不管用。我只好端起李干事泡的茶,双手用劲捧着。
这时候,李干事扶着夏卫华师长进来了。我放下茶杯,连忙站起来,把手伸过去,并且很快想到了金庸武打书里的一些见面用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之如何”之类。可我马上发现这些词放在书里读起来舒服,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根本说不出口。我的嘴嗫嚅了半天,居然没吐出一个字来。偏偏夏师长并不跟我握手,只双手合十,朝我揖了揖,弄得我更加慌张。我只能把伸到半途的手撤回来,学着他的样,合起双手,赔着笑,也揖了揖。直到采访结束,我才想到,其实我只要说声“您好您好,打扰您老了”就可以了,可那会儿脑子都蒙了,居然想用侠客的见面语跟老革命打招呼,不说笑死别人,想想我自己都会笑死,真是“实战经验”不足呀。
坐下来后,我的心安定了一点,我暗暗打量眼前这位夏师长。老八路毕竟是老八路,抗战胜利都六十年了,人会不老吗?夏师长个儿不高,估计也就是一米六六的样子。一身的肉给一条狭小的背带裤兜着,身子还力图像一个军人一样直着,但显然有点力不从心。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全被老年斑占领了。我想,被衣服遮住的那一部分,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样子,与我刚才在车上想象的差距有点大。在这之前,我可从没机会与老八路见面,所以石主任一提要采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