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喜过望,忙说:“好的好的。”谁不想用电脑写作呀?可学校的电脑要三块钱一个小时。我到哪里去找这笔钱?这回我要利用石主任的电脑,把五笔练熟,以后找工作,无疑就多了个砝码。现在单位用人,都需要懂电脑的。
《追忆激越年华》,这是我的标题。石主任把它改为《黄河在咆哮》,并添了个副标题:老八路追忆激越年华。还有,在标题下,添上了刘处长和李干事的名字。这让我好不理解。实习前,班主任就反复讲过,写稿时,一定要把实习老师的名字署在前头,这既是礼貌,也是规矩,要不然鬼都不会做你的实习老师。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实习老师给你出点子,带你去采访,又帮你改稿,署他的名字当然应该。但有必要署刘处长和李干事的名字吗?
我撇了撇嘴巴,没吭声。石主任看出了我的不舒服,就笑,“你这个伢子,贪功了不是?做人要圆和,既然他们对我们客气,我们给他们挂个名也是应该的。挂个名,对我们没什么,他们又不要稿费。可对他们来说,就很重要,这是他们宣传干部的业绩,与他们以后的提拔和年终奖金都可能挂钩。”
我听了,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石主任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哎,署他们一个名也是应该的。
石主任刚说罢,李干事就打来电话,问稿子写得怎么样了,还要不要他帮忙?我忙说不要了。石主任朝我眨了眨眼睛,我一点就通,就在电话里告诉李干事,稿子已经写好了,马上会见报,到时他和刘处长的大名都会在报纸上看到。
李干事果然开心极了,笑着说:“我的名字就算了嘛,署我们刘处长的名字就可以了。”
我说:“怎么能算?你陪了我们整整一上午,又陪我查了一晚上的资料,刘处长的名字署不署没关系,但你的名字一定要署。”
李干事忙说:“谢谢,谢谢,那拜托你一定要署刘处长的名字啊,不然我的名字也就不要署。”
我笑着说知道了。两人闲聊了一阵,李干事告诉我,明天夏卫华师长在长星小学有一场爱国主义教育演讲,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要看我们主任的意思。放了电话,我把这事报告了石主任。石主任说:“当然要去呀,你可以写条小通讯,放在社会新闻栏发。我知道你们实习要算篇数,这不又一篇吗?”
我忙说:“谢谢石主任。”
石主任笑道:“呵呵,嘴巴甜一点也好。对了,你得告诉李干事别通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了,要不然稿子一冲突,你的就发不出了。”
我忙打电话给李干事。李干事同意了,并预祝今后合作愉快。我听了这话,打算下一篇稿子也署上他的大名。
三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长星小学。由于转车,再加我不熟悉小学的位置,等我赶到那里时,长星小学的操场上已坐满了花花绿绿一大片人,主要是小学生,也有很多围观的市民。一个粉头粉脸的家伙(大概是校长)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正准备发表开场白。我看到夏师长一脸笑容,坐在主席台中央,脸上黑褐色的老年斑,乍一看,如一群附着的苍蝇。
两次见面,只隔一天,但我的内心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说上次见面,我对他是又敬又怕;那么现在,我对他只充满了同情。我甚至觉得他的慈眉善目有些窝囊。他怎么就不长得威严一些呢?怎么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呢?顶着个将军头衔,怎么就没有一点将军风范?
校长开始讲话了。校长的声音像一只打鸣还不得其法的小公鸡,在劣质的扩音器里嘶嘶地尖叫,让每个人都觉得有利器在戳他们的耳朵。加上他有点夸张自己的声音,舌头在嘴巴里用足了力,以致吐出来的字夹杂了太多的气流。他的话,我几乎有一半没听清。但下面几句,我还是听得非常清楚,“……至今活着的老八路,是历史的见证!人民的财富!共和国的丰碑!青少年学习的榜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他们!爱戴他们!关心他们!”
这话讲得太好了,我忙掏出本子把它记下来,回去肯定用得着。不但我觉得校长讲得好,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校长讲得精彩,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校长用双手使劲地把掌声往下压,压了几回,才压住。
这时两个小学生站起来,迈开脚丫子奔向主席台,一个给夏师长戴红领巾,另一个在夏师长的脖子上套了一个鲜花环。
轮到夏师长讲话了,可夏师长大概过于激动,对着麦克风,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只用手把眼睛擦了又擦。这让在场的好多女市民也都抬起手拭眼睛,唏嘘感慨,说老八路能活到现在,真的不容易。
后来夏师长总算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他说自己是太激动了,他已有十年没见过这种场面了,他感谢人们还没有忘记他。他将为社会主义建设发挥自己的余热。接着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同我那天听到的差不多,等讲到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把鬼子砍得滚瓜流水时,声音里明显有了底气,高亢起来,长满老年斑的脸上居然容光焕发。后来为了让听众明白他当时杀鬼子的痛快,还打起了手势,样子很像我们的战争片里首长在做战前动员,还真有些将军的风采了。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而在这如潮的掌声中,我心中却突然莫名其妙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夏师长的演讲算是非常的成功,但讲着讲着就跑题了,竟然痛心疾首地点评起如今社会的阴暗面来,对那些灯红酒绿、丰乳肥臀、贪污腐败等现象喋喋不休。“……我们那时,哪有这种现象?刘青山,张子善,才贪污多少呀?说杀就杀了!”
在这样的场合,讲这样的话,而且讲得这么率真,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前天李干事没有请他们这些老八路去天鹅宾馆吃饭。
小学生开始交头接耳,围观的市民在摇头笑,不知是笑夏师长,还是笑时代的变化让人不明白。后来,工作人员急中生智,把麦克风的插头拔了,他悬在空中打雷似的声音才猛然跌落下来。过了一会,校长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迟疑地点点头,两个人就扶他下了主席台。我怀疑校长骗他线路出了毛病。果然校长站起来大声宣布:“今天太阳太大,将军有心脏病,需要休息,而且麦克风也出了点问题。演讲到此结束。”
大家轰然而散。我有心想跟老师长打声招呼,犹豫了一下,老师长就被一群人扶上了小车,走了。
回到报社,今天的报纸早已出来了,我昨天的那篇文章登在纪念抗战专刊上,占了整整一版,还有剩,转到别的版面了。组版编辑把版面弄得花花绿绿,俗是俗了点,但挺惹眼的。拿着报纸,我心里美滋滋的,准备重新读一遍。这是迄今为止,我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最长的一篇文章了。
电话铃响了,我抓起电话,又,是李干事。他在那边很夸张地把这篇文章赞扬了一番,对我有刮目相看的味道,说我“年轻有为”,尽管隔着电话,他的声音还是极有感染力。赞完文章后,又问我上午去听演讲没有?我说去了,正准备写稿呢。他就说好的好的,不打扰我了,然后挂了电话。
有了第一篇文章的成功,我的心里踏实多了,也自信多了。提起笔,哗啦哗啦,把上午演讲的精彩部分叙述了一通,写到结尾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老师长是联系实际演讲,但实际上跟演讲的主题不符合,怎么办?后来我灵机一动,我也来个联系实际,对小泉蠢蠢欲动的参拜行为及复苏的军国主义严正地批判了几句,胜利结尾。稿子大约千把字,我一个一个把它们输进电脑,忙到晚上八点才散工。我感觉打字的速度也提高了不少,心里对自己很满意。
署上石主任的名字,再署上李干事的名字,最后署上我的名字,交给石主任。石主任读完,说声不错。然后在电脑里删了几句话,再一点鼠标,就把稿子发到总编室的存稿箱去了。扭头对我说:“放心,明天一定会见报。”
我嘿嘿憨笑。心想,把你的名字署上了,不见报才怪。我发现我的脑子越来越好使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突然决定晚上去拜访一下夏师长。我自己也搞不清是出于一种敬意,还是一种同情,或者纯粹是稿子写完了,写得顺畅,心情愉快,而要找一种发泄快乐的方式?再或者是英雄在自己心中平民化后,我要去感受一下内心的那份舒展自如?我前天采访他时,的确是太紧张,太狼狈了。
总之,那天晚上我真的去了永红干休所。
先打电话给李干事,李干事在电话那头有些为难,“晚上拜访他?不好吧?”
我说:“没事吧,我就想看看他。”
李干事沉吟了一下,说:“今晚我有点事……要不这样,你自己去看他,我就不陪了,反正你们也认识。他就住后面的老干楼,6幢3单元201室。”
我说好的好的,顺手从报社拿了好几张当天的报纸,就坐公共汽车去了。下公共汽车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九十六元钱。我拿出其中的二十元,买了几斤苹果。我想仅仅带几张报纸去,还是不怎么好。
进干休所,右拐,到宿舍区。1幢、2幢、3幢……找到第6幢3单元。正爬到二楼的拐角处,楼上左边的门呼地开了,明亮的灯光和粗暴的声音汹涌而出,一下子朝我冲来,我本能地后退两步,在黑暗中站住了。
“你急什么急?我还没要你赔偿青春损失费呢!”紧跟声音出来的,是一个打扮得很年轻的老太太。“我儿子的事,你能解决也要解决;不能解决也要解决,跟我装熊,没门!”一边说,一边朝楼下走。看样子,这个老妇人就是师长的前妻了。
为了避免被当作是楼道里的偷窥者,我只好敛着头往上走。一抬眼,我就看见夏师长那颗苍老的头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