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对这个焚尸人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竟然连死人都欺负。
而且,伤害厉云最深的是,他竟然不让厉云多看奶奶一眼。
那充满火药味的对视,已经使两个人结了仇。厉云感觉到,这个焚尸人开始跟自己较劲了。
如果让厉云低三下四地去给他送钱,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结了仇(3)
天很冷。
司机跟那两个帮忙的人坐到驾驶室里去了。
厉云一个人蹲在焚尸房前。
不远处的雪地上,扔着一个很大的筛子。
厉云带着刚刚流过泪之后的淡淡倦意,看天,蓝盈盈的天上没有云彩。
奶奶有过五彩斑斓的童年,有过如花似玉的青春。这一辈子,她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面孔,但是,她一定没来过这里。
她不会想到,最后,她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大房子……
这个焚尸人出生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大眼睛,人见人爱。奶奶不可能见过这个孩子,她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她会落在这个人手里……
厉云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中午都过了,那个焚尸人还没有出现。
又有一辆车拉着尸体来了。
那些家属下了车,跟厉云一样,匆匆忙忙去办手续。
他们好像都懂得这里的规矩。
终于,那个焚尸人来了,他的脸上挂着笑,指挥那个死者的家属把尸体抬进焚尸房,接着,他在里面把铁门锁上,开始工作了。
厉云耐着性子等待。
几个小时之后,那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焚尸人从铁门里探出头,对死者的家属喊:“1号,把筛子拿过来!”
他们成了1号!
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筛子跑进去。
他们用筛子盛着滚烫的骨灰,跑出来,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凉了之后,筛出一些,装进骨灰盒里,开车走了。
焚尸人又锁上门走了,连看都不看厉云一眼。
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对厉云说:
“你还是给他塞点钱吧!”
“不塞!”厉云说。
“我……”司机犹豫着说,“我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别的活,你能不能加点运费?真是不好意思。”
厉云咬咬牙说:“我给你加。”
他说完,站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他要去讨个说法。
进了办公室,他看见那个小伙子还在摆扑克算命,那个瘦小的老头还在一旁看,而那个焚尸人还在床上嗑瓜子。
厉云大声问:“请问,你们的领导在哪个办公室?”
那个焚尸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个瘦小的老头朝厉云看了看,说:“你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的领导。”
“我是这里的书记。”那老头说。
他就是领导?
厉云一下就没有了信心。
“我们来得最早,排在第1号,现在天都快黑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们烧?”
那个老头乜斜了那个焚尸人一眼,淡淡地问:“是吗?”
焚尸人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着厉云,厉云感到那笑里含着杀气。他慢腾腾地说:“刚才不是已经烧完了吗?”
“你烧的是哪个?”
“1号啊!”
厉云愣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家伙在使坏,奶奶的骨灰让另外那个死者的家属领走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厉云的脸“呼”地又红了。
“我叫的是1号啊。”
“你……”
焚尸人依然在笑:“别着急,你送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还在那里躺着呢,刚才烧的那个是老头。我现在就去烧你的人。”
说完,他掸掸手,下了地,悠闲地走了出去。
那个老头不再理睬厉云,继续看那个小伙子算命。
厉云跟出门,竟然没看见那个焚尸人。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在路上,厉云越来越感到那个焚尸人的笑不怀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经把你奶奶烧了,把骨灰给了另一家人。你跟我过不去,那你就抱一个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厉云疯了一样朝焚尸房跑去。
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奶奶。
他来到焚尸房前,猛地停住了脚——晚了,那两扇铁门已经被他在里面锁上了。
他冲上去,使劲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焚尸人终于把铁门打开,那张古铜色的脸露出来,说:“你敲什么呀?”
“人呢?”厉云面如溅朱。
“已经推进去了。”
厉云傻了。
焚尸人慢腾腾地把门关上了:“哐!当!”
厉云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在怀里抱着,心情复杂极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奶奶还是另一个陌生的老头。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无法进行“骨灰认定”。
他吃了哑巴亏。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场,然后上了车,沮丧地对司机说:“我们走吧。”
司机早调好了头,他发动着车,朝前开动了。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
那个焚尸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糊糊。车开过去的时候,厉云看见那个焚尸人站在里面,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
烤肉(1)
奶奶去世之后,厉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儿子,爸爸只有厉云这一个儿子。
爸爸得了老年痴呆,遇到这样的事全靠厉云一个人操持。
处理完了奶奶的后事,他累得筋疲力尽。
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来。
“你最近都皮包骨了。”老婆说。
“有什么办法?”
“你家有那么多姐妹,她们怎么不管?”
“我不是儿子吗?”
“儿子就该一个人扛起来?我不管你,累死活该。”
厉云不说什么了。
老婆下了地,拿来两片止咳药,还有一杯水,说:“吃!”
厉云顺从地吃了药,点着了一支烟。
老婆说:“你能不能把烟戒了?”
“不能。”
“这东西难道比毒品还难戒?”
“我以后少抽点。”
“你都说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吗?”
厉云不说话了。
“明天,我去省城进货,你自己去医院看看。最近你一直咳嗽,可别得肺炎什么的,咱家得不起病!”
这句话让厉云有点恼怒,他说:“你别咒我!”
“我是关心你!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气不太好,每次她发火,厉云都不还嘴,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
前段时间,她下岗了,脾气更加暴躁。
当时厉云想给老婆摆个服装摊,可是,他去几个姊妹家借钱,却没有借到。她们的生活都不宽裕。
最后,他从一个叫蒋东的朋友那里借到了五千元钱。
前些年,厉云考了师范,蒋东考进了一所民政学校。毕业之后,蒋东被分配到省城殡仪馆,担任专业尸体化妆师。虽然他干的是边缘工作,但是工资挺高。
老婆终于有了营生干。
不过,她一忙起来,说话更是粗声大嗓,破马张飞。婚姻的模式一天天固定了——她越来越专横,厉云越来越软弱。
不过,厉云还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饭菜做好,等她回来。
对于厉云来说,最幸福的时光是周末。
周末孩子从幼儿园回来。
孩子有点惧怕妈妈,他对厉云很依赖。就是因为他太依赖自己了,厉云才决定把他送到幼儿园全托。
爱是矛盾的。
厉云希望孩子对他好,又怕孩子对他太好——万一他有了什么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种打击。于是,他就希望孩子对他不好,自私些。
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一起,夜夜搂着孩子入睡,又担心孩子不自立,长大后不易生存,只有忍痛割爱,把他彻底交给了幼儿园……
烤肉(2)
第二天老婆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厉云一个人。
晚上,他不愿意做饭,想到街上随便吃一点。
他走到了一个夜市,那里有很多烧烤摊,烤羊肉,烤火腿,烤鱼,烤蛋……什么都有。
他找个背静的座位坐下来,跟老板要了几串烤腰子,一盘泡菜,一扎啤酒。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奢侈的举动。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来了,“啦啦”地响,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孜然味。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说:“兄弟,慢慢吃。”
“谢谢。”厉云说。
他拿起一串烤腰子刚要吃,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抬头看了看,有个人坐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位置上,正在看着他。
他惊呆了——这个人正是那个焚尸人!他依然穿着那件蓝大褂,那张古铜色的脸在夜市白晃晃的电灯下显得更加阴沉。
他张着大嘴一边饕餮吞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厉云。
厉云不知他手里烤的是什么肉,块很大,好像烤煳了,有的部分红,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也是古铜色。
厉云似乎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一下没有了胃口。
他避开焚尸人的目光,朝女老板招招手:“老板,结账!”
那个女老板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跑过来:“兄弟,你带走呵?”
“不,我不吃了。多少钱?”
女老板疑惑地看着厉云,有点不自在:“兄弟,怎么了?烤得不对口味吗?”
“不是,我有点事。”
他们的对话,那个焚尸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厉云没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算了,这次不收你钱了……”女老板说。
“谢谢……”厉云说完,拔脚就走。
他回到黑洞洞的楼门口,回头看了看,那个焚尸人没有跟上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骂晦气。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他只感到恶心。
生存
一年前,厉云在第四中学教语文。
他这个人很善良,一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