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衙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写好状子,让家人带上到府衙击鼓鸣冤,府衙帮你们送出去。”
“狗儿,你识字不?”陈大毛问。
李狗儿摇摇头,陈大毛看看自己一双皮开肉绽的手,苦笑着说:
“我倒是念了两年的书,但几个字儿写出来像是鸡脚扒的,何况这手已是不能握笔了。”
“你不必担心,”宋师爷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陈大毛说,“本师爷虑着这一层,已替你们把状子拟好了。”
陈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认得,只得退回给宋师爷,典见着脸说:
“还请师爷大人念给我们听听。”
宋师爷也不推辞,把那两张纸的状子从头到尾细念了一遍。开头一段说的是玄妙观前事情发生经过,第二段备细说了荆州税关如何无视皇恩国法,强征皇上已颁旨减免之赋税,如今已是激起江陵县百姓的众怒。告的虽是段升,但字里行间关键处都捎上了荆州税关的主政。最后一段,是宋师爷的得意之作,他摇头晃脑念道:
江陵县乃当今首辅之故乡,更是皇恩荫披之厚土。怎奈荆州税关衙门苟挟权势,惟殖己私。朝廷明诏,蠲免钱赋,税关却越权征税,盘剥小民;横征暴敛,百无忌惮。己虽日昌,民则日瘁;己虽日欢,民则日怨。欺我等蚩蚩之氓,昧于刑宪。故多方刁难,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对牧下治民,恒宽缓而不促迫,恒哀矜而不忿疾。为何荆州税关巡拦段升反其道而行之。万望荆州府衙及省抚按两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小民伸冤,纠弹不法.以伸正义。江陵县乡民陈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师爷念完,本以为两位囚犯会为之喝彩,放下纸来,却见陈大毛眉心里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这是怎么啦?”宋师爷不解地问。
陈大毛恭维着答道:“宋师爷才高八斗,这状子写得锦绣,只是这末尾一段,太过文绉绉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儿,我们两个大苕如何做得出这样花团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鲁莽,我想斗胆改一改。”
见陈大毛挑剔,宋师爷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样改,说给咱听听。”
“收尾的几句话,应该这样,”陈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陈大毛与李狗儿,实在冤屈得很,我们两家欠税是真,但从来就不赖账,只是人穷志短,一时还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税的何止我们两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户欠的越多,为何不去逼迫他们,反而要对我们丁民小户大刑侍候?说穿了,荆州税关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断前程;大富户他不能欺,欺了就断财路……”
陈大毛越念越气,竟站了起来如同演讲,宋师爷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的话头:
“行了行了,你那样结尾,岂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况行文也不合状纸的规矩。”
陈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这样才解气呀,李狗儿,你说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讲的衙门规矩我确实不懂,可别为了解气把事儿办砸了。”
“李狗儿才是明白人。”宋师爷拿班做势赞赏一句,接着摸出一匣印泥,说道,“我这辈子帮人写状子上千,没有一份出过差错,你们现在就在这状纸上按手印儿。”
两人刚把手伸进印泥匣中,只见那狱卒急匆匆进来,向宋师爷禀道:
“他们来了。”
“谁?”
“荆州税关的主簿张大人。”
“他来干什么?”
狱卒指着陈大毛和李狗儿,“来提他们两个。”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师爷小声咕哝了一句,又道,“你俩快按手印儿。”
陈大毛与李狗儿刚把手印按完,宋师爷像收宝贝似地赶紧把状纸折叠起来塞进袖笼,然后一脚跨出牢门,回头吩咐道:
“等会儿与税关的人见面,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提告状的事。”
“这是为何?”陈大毛不解地问。
“为了帮你们打赢官司。”
说完,宋师爷噗地一口把灯吹灭,跟着狱卒摸黑走了。
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
李狗儿与陈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时,已交了亥时,除了那些青楼酒馆尚灯火辉煌开门纳客,街上已是悄没人声。一行人踏着迷濛月色,迤迤逦逦走进了税关衙门。
却说早晨出事以后,金学曾心急火燎从铁券巷赶回衙门,老远就看见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门口。一见到他就扑通跪下,一五一十说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税,本不是金学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张,见新来的堂官为欠税问题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便想上街捉两个“钉子户”打开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谁知误伤张老太爷闯下大祸。金学曾听完,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二杆子。他强忍了好一阵子才压下怒火,对段升说道:“祸已闯下了,后悔也没有用,你且退下,随时听候调参。”段升原以为堂官会大发雷霆,至少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再挨一顿毒打,弄得不好还会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进监牢,万万没想到金大人只轻飘飘说这两句就把他放了,心里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学曾如此处置也有他的打算,来税关一个多月,对衙门里的属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观察,发现段升这个人虽然对税户态度恶劣,但很少敲诈勒索,本质并不算太坏。税户中老实人居多,但也有胡搅蛮缠抗税不交的刁民,这些人只认得翻眼睛强盗不认得闭眼睛佛,对付他们,真还得段升这样的活阎王。基于这层考虑,金学曾决定放段升一马。见过段升之后,金学曾又立即把全税关的属官差吏集中起来宣布纪律:一、事情既出,当事人既不能推诿责任,更不可背下包袱,有什么祸事,堂官能担当的尽量担当;二、不能排除会有人借此机会攻击税关衙门,大家出门公务,要谨言慎行,再不可添下新麻烦;三、税收是朝廷大政,偶然事故不能干扰税关既定方针。诸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万不可一蹶不振,败坏衙风。四、若再发现有人吃里扒外,欺瞒堂官或为虎作伥,一定严惩不贷。开过会后,衙门里弥漫的一股子惊慌失措的情绪算是稳定了下来。
在衙门里作了紧急安排之后,金学曾才急匆匆赶往大学士府,他想当面赔罪,谁知老太爷拒而不见。吃了闭门羹,他怏怏出得门来,见赵谦的官轿一直停在外头,心中顿起疑惑:“老太爷伤势严重不见客,为何赵谦却在里头猫了大半个时辰?’’把前后事儿联起来一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预感到赵谦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晚饭时,他把税关六品主簿张启藻找来,一同喝了几杯闷酒,这张启藻是从户部京仓七品大使任上升迁现职,与金学曾同时到任,金学曾前年秋上去礼部查账,这张启藻就是他的助手。这次来荆州赴任,金学曾特意向部堂大人要求再把张启藻调来襄助。缘于这层关系,在赵谦眼中,这个张启藻也是一位“插楔子”。在这敌友混淆阴阳未判之时,张启藻成了金学曾在税关中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他把张老太爷拒见的事情告诉了张启藻,问他如何看待。张启藻是个账务专才,遇上刀光剑影作奸犯科之事素来气短。听了这消息他闷葫芦似的愣了半晌,才拐个弯儿答道:
“听说首辅大人是个孝子。”
金学曾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回道:“首辅是孝子,这个不容置疑,但首辅更是良臣。”
“此话怎讲?”
“赵谦倡议给首辅在这江陵城外修了一座大学士牌坊,你知道么?”
“知道,那一天,你不是领我一起去参观过吗?修得真是壮丽,这赵谦会来事儿。”
“可济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学曾挤挤眼睛,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我来荆州前,首辅召见我,还特别提到这座牌坊。”
“他怎么说?”
“他说这是乱弹琴,要拆毁!”
“拆毁?”
“对,拆毁!”金学曾的口气不容置疑,“首辅说他最厌恶的事就是欺世盗名,当然,还有假公济私。”
张启藻佩服金学曾沉得住气,任何时候都表现乐观。但他心底仍为税关目前的困境担忧,叹一口气说道:
“首辅会不会因老太爷被伤而为难税关,现在尚难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谦是要借此机会兴风作浪的。”
“你放心,对付他赵谦,我有杀手锏!”
金学曾说得含而不露又信心十足。张启藻不知他的“杀手锏”是什么,但知道他常常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措,能收到拨云见日的功效,也就半信半疑吞下这颗“定心丸”。这时,门子进来禀报金学曾,说是有人找,金学曾出去片刻就回转来,对张启藻说:
“这赵谦果然下手很快。”
“怎么了?”张启藻紧张地问。
“方才,我们在府衙的‘眼线’过来递信儿,说是赵谦准备让李狗儿与陈大毛两人领头,联络城乡众多税户,一起具名写折子,告我们税关。”
张启藻倒吸一口冷气,言道:“说曹操曹操到,赵谦这一招真是歹毒。”
金学曾嬉嬉一笑,说道:“赵知府既然打起了开场锣鼓,这场戏不唱是不行了。可济兄,烦你到府牢走一遭,把李狗儿和陈大毛两人提出来。”
一跨进税关的大门,李狗儿与陈大毛因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此心里头紧张。他们被带到一间小厅房里靠墙站着,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普通道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张启藻向他们斥道:“堂官金大人来了,还不跪下。”
两人才说要跪,金学曾一把拦住说:“不必跪了,要跪,也轮不到你们。”说着亲自上前,扶两人到椅子上坐下。这一举动,倒让李狗儿与陈大毛摸不着头脑。陈大毛把臀尖掂了又掂,好像椅子上有块针毡落座不下,就这么似蹲似坐的样子,拿一双小眼睛觑着金学曾,狐疑地问:
“你真的是金大人?”
“怎么,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