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打心眼里感激王之诰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一片真情,但他并不想采纳王之诰的建议,他把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放在心里头掂量一番,才开口答道:
“不谷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义,发一道移文到湖广道理刑官,让他派一队缇骑兵赶到荆州。”
王之诰答道:“捉拿一个段升,哪里用得着从省府调派缇骑兵,移文到荆州府办理就是。”
“调缇骑兵到荆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为何?”
“让他们去拆毁大学士牌坊。”
一提上这个话头,王之诰便默不作声。关于赵谦集资为张居正在荆州修建大学士牌坊一事,他早有耳闻。与此同时,一些官员与富户也集资为他在家乡石首盖了一座“大司徒牌坊”,他对此事的态度是既不制止,也不赞成。建牌坊虽然也涉及到官员的宦囊,但毕竟和受贿是两码事,何况地方官员与桑梓父老的一片情意,也不可完全忤逆。但他不便于将这等思虑明说,犹豫再三,才试探地问:
“叔大,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张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见王之诰有些发愣,又补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夹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惧,哪里还敢张扬!”
姻家态度如此坚决,倒让王之诰始料不及,他哪里知道张居正此时正在气头上,要拆毁大学士牌楼,乃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上次荆州府宋师爷来京城,想请他向皇上奏讨题额,被他一口拒绝,他本以为这牌坊已经拆毁,从今日家父的来信中才得知,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请到了徐阶的亲笔赠联。赵谦对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闻,令他十分恼火;第二,徐阶作为长期柄政枢衡的宰辅,对他的确有知遇之恩。正是由于他的荐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岁时进入内阁。但自徐阶下野,特别是张居正担任宅揆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徐阶闲居乡里以讲学著书为乐,但他的三个儿子却称霸地方,依靠徐阶的门生势力,大肆侵占良田。松江府官民几乎每年都有告状折子送达京城。张居正颇感为难,如果施以重惩,必然会有人攻击他忘恩负义;如果不管不问,他的有关制约“豪强大户”的一应措施岂不徒具空文?在这时候,如果把徐阶的撰联刻上大学士牌楼,无异于误导世人——徐阶家族仍在他的庇护之中。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严为何对赵谦如此垂青,原来两人之间竟有着如此骇人的内幕交易。正是家严的举荐,赵谦才升任荆州知府。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因此对赵谦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王之诰按张居正所说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这思路想下去,觉得张居正小题大作,于是咕哝了一句:
“建牌坊毕竟不是受贿。”
“但这种邀宠之举,比受贿强不了多少。”张居正耐着性子解释,“告若兄,还记得几天前在东华门发现的那幅谤画么?把我画成一个口吐毒蛇的活阎王,你和汝观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将,子粒田征税,马上还要重新丈量土地,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为了富国强兵,朝廷的兴盛与百姓的福祉。但这些举措,又莫不是在削夺豪强大户的特权,这些人恨死了我们,一有机会,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因此,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为他们攻击的口实。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一点,我们决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说呢,告若兄?”
王之诰同意张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辅权势熏天,谁知道竟是这般谨慎,他为姻家感到委屈,叹一口气言道:
“未必老太爷就这么让人白打了?”
张居正答道:“家严七十大寿,不谷原就准备让大儿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给家严拜寿。家严既已受伤,不谷就考虑让懋修提前走,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动身。”
当晚两人又叙了叙家常,交了亥时王之诰才告辞回府。第二天,张居正一到内阁,姚旷就给他拿来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县令具名上奏,另两份帖子,一份写自湖广道按院荆州分院衙门,另一份写自湖广道监察御史荆南分御史衙门。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荆州税关当街锁人打伤张老太爷一事。看过这几份帖子,张居正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金学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荆州城中几个重要衙门几乎众口一词指斥荆州税关“不恤公道,凌虐乡里”。张居正吩咐姚旷把这三份帖子拿给吕调阳过目后,再送给户部尚书王国光披览,然后择日会揖处理。他自己则取了内阁文笺,恭恭正正誊抄出那份《请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后,即时派人送进内宫。
第二天下午,皇上传旨在平台召见,张居正立忙丢下手头事情赶了过去。这次,李太后慈驾亲临。刚一坐定,小皇上就说:
“张先生,朕已看过你的《请裁抑外戚疏》,圣母也看过,圣母有话问你。”
自子粒田征税的谕旨颁布后,京城内外的一应反响,李太后从臣子们的奏折以及东厂每日密报的访单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理智,她对张居正始终都表现出极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张居正送上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却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为皇上谕旨到阁,张居正无论如何会买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给父亲武清伯增加一点造坟的工价银,却没想到张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绝。因此,她想当面问问张居正是何动机。此时,她的心里虽然想的是这档子事,问话时,却又宕开话头先扯到别处:
“张先生,听说令尊大人被人打伤?”
“是的。”张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着问:“听说金学曾去主持荆州税关,同地方衙门全都闹翻?”
“这也有可能。”张居正答得谨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李太后的口气中明显露出了不满,“今日上午,户部尚书王国光上了一道折子为金学曾辩护,附上了荆州方面寄来的那三份揭帖,咱听冯公公念过,全都指斥荆州税关的霸道,这里头虽然有一些不实之词,但所揭露之事,依咱来看,并非都是空穴来风。”
张居正心下猜测:李太后对金学曾的不满,起因大概还是缘于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学曾辩解,言道:
“启禀太后,金学曾到荆州税关主政才一个多月,就闹出这一场风波。依臣下来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荆州税关历年欠税之巨的隐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计阻止他的调查。”
“是谁阻止?”李太后追问。
张居正答:“荆州府知府赵谦。”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插话道:“朕记得,这个赵谦是前年京察时,由你张先生亲自提名,从荆州府同知位上荐拔为荆州府知府的。这个金学曾也是张先生欣赏的人物,两人都出自你的门下,为何还要相互攻讦?”
小皇上历练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细微处发现问题。张居正为此感到惊喜,但就事论事又不免有些尴尬,他斟酌一番,才缓缓答道:
“下臣受了赵谦的蒙蔽。”
“此话怎讲?”
“家父数度来信,夸赞赵谦有政声,造福桑梓尽心尽力,下臣听信了家父的举荐,便派省按院风宪官就近考察,结论也是赞赏有加。于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荐,将赵谦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举荐赵谦,乃是因为赵谦在担任江陵县令时,曾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了家父。如此重大的受贿,发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实在羞愧难言。”
这么大的“家丑”,张居正竟然自己道出,无论是李太后还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李太后看到张居正疲倦发黑的眼眶里噙满了热泪,已是十分感动,她问道:
“赵谦行贿之事,是谁发现的?”
“金学曾。”
“哦,原来是这样。”李太后仿佛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她对张居正安慰道,“张先生不必过分责怪令尊大人。依咱看,这件事坏就坏在那个赵谦身上,身为朝廷命官,竞拿官团行贿。如此昏官理当重惩。”
张居正正想道谢,小皇上却先开口问遭:“张先生,你为何要自揭家丑呢?”
张居正坦然答道:“无论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圣母与皇上隐瞒。”
李太后深信张居正说的不是假话,她本想褒奖几句,但看到儿子正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便又改口说道:
“张先生,你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写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蒋轮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伟的造坟银价,就按工部的议决执行。”
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
位于东门大街的大学士府,因其前身是辽王府,那规模势派竟是超过了荆州府衙。张文明买下后重新修葺装饰,体制愈是恢弘。老远看去,那一片片飞檐翘拔的曲面大屋顶,盖着华贵的琉璃瓦,日头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之间,宽大的门梁上悬了一块六尺长的伽楠香大匾,书有斗大的“大学士府,,四个石青底子的金字。门前踏道两侧,各蹲了一只神采飞扬的汉白玉大石狮。府前广场甚为宽阔,踏道两侧藻井廊沿之下,挨着角柱石,是两排錾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马桩,正对着大门约十丈开外,并排儿竖了四根高耸入云的沉香旗杆,飘扬的黄绫滚边三角彩旗上,“大学士张”四个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无论刮风下雨,这旗杆下以及大门口都有家丁守卫。因此,除了府中开堂会以及别的什么喜庆日子,大门El落满官轿歇满马匹外,平常空荡荡难得见一个人影。高墙大院重门深禁,那气势就把人震慑,谁还敢于此地逗留一窥堂奥呢?自张老太爷被承差水火棍打伤后,这半个多月里,大学士府门前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远近各路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莫不都争先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