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一向没有受到过拘束,因此也不懂得怕人,李太后话音一落,她就接嘴问道:
“请问太后,什么叫古大臣之风?”
“为社稷轻生死,对皇上忠心不二。”
“若是这两点,首辅老爷倒当之无愧。”说到这里,玉娘小嘴一噘,又道,“但有时候,他也显得不通人情。”
“说说看,张先生怎的不通人情?”李太后非常有兴趣地问。
“奴婢已经有五天见不着他的人了。”
玉娘说着眼圈儿一红,竞扑簌簌掉起了眼泪。这一哭反倒勾动了李太后的心思。
却说那天早上,当小皇上跪在乾清宫门外雪地里把那件破棉衣举给她看的时候,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乡下碰到的那些穿着破棉袄的小乞丐。等到小皇上讲完早朝的事情,她情不自禁抱起小皇上,母子俩相互依偎着痛哭一场。但是,当最初的激动平息下来,她开始冷静地思虑这件事的后果时,心中的怜悯便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她开始为这件事的后果而担心。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的父亲武清伯身上,她肯定就会立即让小皇上颁旨严惩当事者,但现在她却颇费踌躇。她是天下第一孝女,她不能没有亲情,更不可能依据《大明律》惩治贪官条例,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投进监狱,甚或送上断头台。当然,她也不能无视天下舆情,无视长城上冻死的冤魂——没有餐风饮雪执戈待旦的这些将士,这虎踞龙盘云蒸霞蔚的社稷江山,这钟鸣鼎食锦衣玉馔的朱明皇族,恐怕早就成了异族铁蹄下的败柳残花。此时,她才深深感到,以她的能力,以她儿子小皇上的能力,都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以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两全之策。这时,她想到了张居正,她让冯保去武清伯府上去探听虚实,然后再去内阁打探张居正的口风。当她听到张居正准备“李代桃僵”惩治邵大侠而让武清伯“金蝉脱壳”时,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她才重新变得优雅。她再次感激张居正,但碍于男女有别,她不能随时召见。因此,她才想到要把玉娘找来叙话,目的是从她口中得知张居正的近况,却没想到张居正连她那儿也未曾去得,以致引起这位美人儿伤心落泪。一朵美丽的花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朵花的美丽;当一个女人因爱而生创痛时,惟有另一个女人才真正知道这创痛何其深刻。望着玉娘珠泪涟涟,李太后忘了自己的万乘之尊,竞伸手去给她揩眼泪,劝道:
“玉娘,你不要错怪了张先生。”
玉娘停住啜泣,哽咽着说:“奴婢没有怪他,但奴婢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前几天下那么大的雪,张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就说前一天夜里吧,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天气,皇上遣人到内阁去看,发现张先生还在当值批览奏折,当下央我亲手煮了一碗羹汤送了过去。”
“老爷这么辛苦?”玉娘揩着泪痕问。
“可不是,”李太后叹着气说,“皇上年小不能亲政,国家又这么大,凡事都须得张先生操心。”
“太后为何不多用几个人,给老爷分担一下。”
“傻丫头,朝廷里的首辅只能一人来当,何况张先生这样的大臣,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总不能让他一人累死呀。”
“这倒也是,”李太后沉吟半晌,对容儿说,“容儿,你落空儿告诉冯公公,让他转告张先生,内阁再物色一两个辅臣,给他当下手办事。”
“是。”容儿回答。
经李太后开导,玉娘的心情好多了。她见李太后对张居正如此信任和关心,心里头也替他高兴,又随口说道:
“老爷平常忙也说得过去,这冰天雪地的时候儿,一年的赋税也都收了,他还忙些什么?”
“是啊,到年底了,他本该歇口气儿,谁知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呢!”李太后感叹着说,接着又问玉娘,“你老家是哪儿的?”
“苏州。”
“啊,原来同容儿是老乡,”李太后侧过头去看了看仍在发窘的容儿,接着说,“容儿离家早,对故乡事已是记得不大真切了,有此事儿倒想问问你。”
“太后想问什么?”
李太后忽然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玉娘,你知不知道邵大侠这个人?”
“邵大侠?”玉娘身子一震,脱口问道,“太后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奴婢知道他,”玉娘因不知太后是为何事打听邵大侠,故不敢贸然讲出实情,只敷衍道,“这个人在南京、扬州和苏州等地都很有名。”
“为何有名?是因为有钱还是因为有势力?”
“也许都有。”玉娘从李太后的眼神中,看出她并不知晓自己同邵大侠的关系,心略宽了宽,便替邵大侠说起好话来,“听说邵大侠人很仗义,扬州城中的乞丐,倒有一半靠他养活。”
“是吗?”李太后脸色一沉,喃喃自语道,“这个人一方面巴结贿赂官府,一方面又在民问广施钱财收买人心,他这种作法,哪像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那,太后说他像什么?”
“咱觉得他图谋不轨,心存异志,”李太后答非所问,“这种人不除,对朝廷是个祸害。”
玉娘如听霹雳,但她是个灵性女子,知道此时若再失态,必定会引起李太后的怀疑,便竭力保持镇静,以局外人的闲散口气问道:
“太后为何要除他?”
“他弄了二十万套劣质棉衣运到蓟镇,结果在前几天的暴风雪中,一些穿了这等棉衣的兵士,被冻死在长城上。”
“啊!”
“你方才埋怨张先生五天没上你那里去,却是不知道张先生正在处理这件事儿呢。”
“他怎么处置邵大侠?”
“抓起来,明正典刑。”
李太后说这句话时,不单恢复了议政时的那股泼辣劲儿,眼神里还透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玉娘顿时惊呆了,脸色白煞煞地甚是难堪,李太后看她这副样子,狐疑地问:
“玉娘,你怎么了?”
“吓的,”玉娘尽量掩饰,佯笑着说,“一听太后说杀人的事儿,奴婢就害怕。”
李太后相信了她的解释,心里头对她更是怜爱。硬是把她留下来吃了一顿午膳才放她出宫。
玉娘回到积香庐中,已是半下午了。她一头扎进卧房倒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嘤嘤地哭泣起来。玉娘本是个知恩必报的多情女子,乍一听说将她救出风尘苦海的恩公邵大侠惹上了杀身之祸,她就心如刀扎。除开张居正,如果说世界上还会有一个男人让她牵肠挂肚的话,那这个人就是邵大侠。她与张居正是两情相悦,是鸾凤和鸣耳鬓厮磨的闺房之乐;而与邵大侠则是另一种感情,尽管邵大侠比张居正还要小几岁,但她却将邵大侠视为父辈,是值得她信赖依靠的人物。今年春上,当邵大侠求她请张居正写信给胡自皋就近照拂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能为邵大侠作一点有用处的事,她的心灵便会获得极大的安慰。如今恩公出了这大的事情,性命都不保,她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他。她知道眼下惟一能救下邵大侠性命的人就是张居正。她在为邵大侠伤心落泪之时,内心中也还存有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丫环进来喊玉娘下楼用膳,玉娘不搭理她,只挥手让她退下。又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寂静的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张居正到了,心里头一热,刚刚停下去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听得推门声,张居正匆匆跨进门来,他一见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便吩咐随他一起上楼的小凤儿掌灯。屋子里片刻亮堂起来,张居正瞧见玉娘俯在床上,正无声地抽泣,便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玉娘的肩膀,柔声问道:
“玉娘,又有何事,令你如此伤心?”
玉娘不吭声,张居正又道:“是不是怪我几天未曾来陪你,又生我的气了?”
玉娘闻听此言,反而肩膀一耸哭出声来,张居正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解劝,玉娘忽然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张居正的面前:
“老爷,你得救救奴婢的叔叔。”
“你叔叔,你叔叔是谁?”张居正一时没会过来。
“就是你替他写信给漕运总督的那个人。”
“哦,是他,”张居正一下子明白了,但故意装憨儿说道,“他怎么了?”
“老爷,你别再瞒着我,奴婢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正在办奴婢叔叔的案子,你要杀他。”
“你叔叔是谁?”
“邵大侠。”
“怎么,你叔叔是邵大侠,”张居正仍然在做戏,大惊失色地说道,“你上次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太后对我说,邵大侠要被明正典刑。”
“是啊!”张居正尽量让玉娘看出他心情沉重,他抚了抚玉娘的秀发,劝道,“玉娘,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老爷,你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张居正长叹一声,心里不肯再对玉娘隐瞒,遂答道:“你这位叔叔,我现在实难救下。”
“为何?”
“皇上亲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侠的拘票,已从刑部开出四天了,这会儿恐怕已到了扬州。”
“小皇上听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纪,李太后断不肯循这个私情。”
“你别托词儿,”玉娘一时情急,竞说了一句冒失话,“奴婢早看出来,李太后对你有意。”
张居正闻听此言头皮一炸,扬手一个耳光“啪”地一声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颊上。刹那间,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齐惊呆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娘才捂着火辣辣的面颊,“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玉娘!”
张居正伸手过去把玉娘揽进怀中,他为自己的鲁莽与冲动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