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壶。长期饮用,冯保已是上了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奶子一壶,胜过人参一斤”。
啜完了一壶奶子,冯保问:“六十名奶娘,一天挤出的奶,少说也有几大桶,太后皇上才喝多大一点,都是谁喝了?”
“哟,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愤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韩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就连吴和一天也喝好几壶,打一个嗝,喷出的都是奶子味儿。”
冯保皱皱眉没有接腔,顿了一会儿,又转了话题问道:“那个郝一标,今天离了白云观后在忙什么?”
徐爵谨慎回答:“小的在白云观山门前与他分手,就一直没见着。”
“他要多少只船?”
“他只说要船,具体要多少只还没说。”
“明日个你问他,究竟要几只船,再有个把月,鲥鱼厂的船就该出河了,要早作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员外府上去。”
“价码儿要谈好,”冯保盘算着说道,“这郝一标精兔子一只,装一船倭国的洋布来,一路免税,要赚多少银子?”
“是,老爷。”徐爵一脸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从来是先交钱后办事。”
“这样就好,”冯保点点头,又道,“还有,你知会奶子府,从明天起,开始给张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两次。”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说着忽然阴笑起来,言语间也就冒邪气儿, “张先生是该啜啜奶子,补补元气了。”
“此话怎讲?”冯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说:“张先生弄了个相好的,如今正热乎着呢。”
“啊?”冯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问,“张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谁?”
“叫玉娘,那小姑娘风情万种,唱得一手好曲儿。”徐爵说着吞了一口口水。
“有这等事!”
冯保脑子里忽然闪出李太后脉脉含情的眼神,顿时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口。
第 三 回 老臣受骗骤临祸事 宅揆召见面授机宜
寅时约略过半,天色还是黑得如同老锅底儿。位于崇文门大街之侧石缸胡同工部尚书朱衡的府邸,大门忽然被擂得山响,门子打开门眼一瞧,见是两个宫内的乌木牌火者,便问其故,火者答:“皇上传旨,要朱大人立即赶往左掖门候见。”说罢驱马而去。门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禀报主人。尚在睡梦中的朱衡,被叫醒后也顾不得多想,以为是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皇上要当面质询,便连忙沐浴更衣乘轿而去。到了左掖门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凤楼上挂在檐前的八盏大红灯笼,摇曳生出一些光芒。轿夫代为叫门,门内守值禁军回答,请朱大人先在外头候着,等接到旨意再行开门。朱衡无奈,只得站在门洞里干等。
却说永乐十四年建成的这座皇城,虽然是南京皇城的仿制,但体制规模更为庄严宏伟。皇城外围墙高七丈,周长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门,分别为大明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皇城之内还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说的紫禁城。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及乾清、坤宁二宫俱在紫禁城内。这内城墙南北长二百三十六丈二尺,东西长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进紫禁城共有八座门,分别是承天门、端门、午门(即俗称所谓的五凤楼),午门之东为左掖门,西为右掖门,再东是东华门,再西是西华门,向北叫元武门: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见大臣,有时在文华殿,有时在平台。一般被接见大臣,接到通知先来到左掖门前等候。
朱衡来到左掖门不久,五凤楼上才敲响五更鼓。这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加之后半夜变了天,尖刀似的北风吹得山摇地动,扫在脸上哈气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脏六腑都凉透了。偏这左掖门外比之别处,更是冷得非常。盖因端门午门之间,是一个偌大广场,四周城墙高耸,中间空空荡荡了无一物。从端门里挤进的寒风,打着唿哨扑过来,受阻于紧闭的午门,又旋转着回扑,那股子狠劲儿几可拔树。在这巨大的风口中摇摇晃晃站了不大一会儿,朱衡就冻成了冰棍儿。轿班班头眼见主人老大一把年纪受此折磨,于心不忍,便上前问道:“老爷,这左掖门旁边,不是有专给候旨官员备下的值房么?”
“是呀,是有几间。”朱衡呛咳着回答。
“俺去叫他们开门。”
班头说着就上前去敲左掖门,敲了十几下,才听到里面有人应声:“谁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头说完,就听得里面不耐烦地吼道,“皇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候着吧。’“俺家老爷已候了半个时辰了,外头北风这么大,他都快冻成冰棍了。”
“咱有什么办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这狗日的北风。”
“候旨的官员不是有值房么,烦你们打开,让俺老爷进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烦你们找一找……”
“上哪儿技?叫你家老爷忍一忍,挺一挺,立马儿天就亮了。”
说完,任凭班头再三求告,里头总是一个不应声。缩在门洞旮旯里的朱衡,听得这段对话,长叹一声,顿时有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班头人机灵,咂摸着今日的事情有些费解,不管怎么说,朱衡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守门官如此横蛮对待,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思来想去,他似乎找到了个中原因,便凑近朱衡耳边,轻声说道:
“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的家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吗?”朱衡冻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给路票。”班头说着在身上搜出点碎银,向朱衡征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们,把这点‘路票’递进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头一眼,骂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岂能遭污。”
班头再不敢多言,心里头却埋怨主人迂直。且说这紫禁城内戒备森严,门禁甚多,光是历朝皇帝题匾的大门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门均有禁军把守,守门官都由内*担任。这些牙牌太监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门,借天子之威,纵是三公九卿,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大约在永乐后期就形成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进人大内受皇上接见的官员,一人端门,每过一道门就得给该门值日官送上一份银钱,说一声“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则回一句“你走好”,然后笑脸相送。久而久之,这份子钱便有了一个非常恰当的称谓,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论,少则一两二两,多则十两八两。从端门到云台,要穿过六道门,虽然每道门所送不多,但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身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见固然是无上殊荣,但这守门官的路票盘剥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一些清廉官员每每为此叫苦不迭却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员想硬着头皮闯过去不给,守门官就会把他拦住百般刁难,往往误了觐见时间而遭到惩处。曾经有一位知县觐见皇上,随身带了四十两银锭。守门官欺他是个乡巴佬小官,连哄带唬,才过四道门,所带的银子就被敲诈得一干二净。过第五道门无路票可送,守门官是个挖窟窿生蛆的阴损主儿,便故意指错路,让这位县令走进一位贵妃住着的院子。擅闯禁宫,这可是犯了天条,理当受刑大辟,虽然许多官员上折疏救,这位县太爷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断了一条腿,并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这等惨痛教训,叫官员们听了谁不心惊胆战?因此都抱着息事宁人蚀钱免灾的态度,凡人大内都备足“路票”钱。当然,官员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宫经过那些重门,都犟颈驴子似的扬长而去。当年的海瑞是那样,眼下在左掖门外候旨的朱衡也是这样一位软硬不吃的硬汉。
朱衡与高拱是同年进士.岁数却比高拱大了五岁,今年已过了六十七。他两度担任工部尚书,这第二次已当了七年,如今还在任上。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初,为稳定局势,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书杨博,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第三便是这个工部尚书朱衡。众京官都还记得,隆庆六年穆宗皇帝驾崩前夕,这位倔老头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气得要敲登闻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事体没有人情。凡工部职责权限之事,他把关极严,若不合规矩,哪怕是御旨他也敢违抗:因此在京城官场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都对他敬畏三分。
兴许是天可怜见,就在朱衡在门洞里备受煎熬的时候,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忽然间弱了下来。朱衡一直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不停地揪着一挂挂的清鼻涕。这会儿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着厚重的门壁。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对话的声音:
“他娘的.这北风怎么停了?”一个尖尖的嗓音没来由地咒骂起来:
“是啊,”另一个更显得油滑的声音接腔,“老天爷该不是姓朱吧。”
“这老屎橛子,咱们讨个值房住住,他从中作梗,这回逮着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这苦头还没吃够呢。老天爷帮着他。”
“……,’
朱衡听得真切,只觉得心窝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他咬着发乌的嘴唇,愣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长天,想起去年冬月发生的一件事情:
京城各大衙门及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无论是兴建或修缮整理,统归户部管辖。这午门之左一直有五间值房,本系候朝官员暂时休息之处,同时也收贮了一些卷箱,凡人经筵侍班讲读,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这午门的新任值门官王起忽然上了一道内折,向皇上讨这五间房居住。皇上发折出来,着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折子就有气,心里头直骂阉竖们胆大妄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员候朝的值房上来。遂以工部名义上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