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历史学家韦尔斯著「未来世界”,写地球末日到来时,太阳停在地平线上不动,海水无浪,山冈无颜色,惟有静止的光,静止的影,却留下一样最后的生物,形状像只大螃蟹,在海滩上爬,褚红的太阳无声,这像螃蟹的东西缓缓移动,要没入海水中。西洋人即是这样的来自洪荒,复归于洪荒,而虽是目前,亦没有比这更多的真实。前几年美国杂志里有一幅画,画一个棕色的女人睡看,狮子到身旁来舔她,狮子黄得可爱,那人睡看的脸亦可爱,有一种苍皇的宁静,不分这里是纽约的街道抑或撒哈拉沙漠,一般是浸在飘忽如梦的阳光里,没有岁月与早晚。这是要回到古埃及的悠久,与古印度的幻美。
美国电影“出水芙蓉”里,一群游泳女子穿的一式珊瑚红的衣裙,出现在褚白的石坛石级上,映著碧绿的池水,她们边唱边舞,跳入水波中游嬉,池水绿得强烈,却能全部色彩是静的明艳。 还有“夜夜春宵”里亦是这样幻美的颜色,没有故事,亦没有舞场,人在大房子的梯级上,在大门边,在马路角,到处都可以歌舞,到处都是神,亦到处都是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炸弹落下,发出轻微的爆声与静静的褚红小火焰,像天边的明霞照在歌舞女子的绿裙与金色鬈发上。这两部片子都是兵慌马乱中生出异样的辉明,如同后半夜的灯忽然变得更清,而人则“相对如梦寐”。
近年来有印度思想的几个英国作家如赫克斯来,衣修午德,皆在美国得到大欢迎。赫克斯来的After Many Summers Dies The Swan里,写美国的街景是个恐怖的白日巫魇,百万富翁求长生,只能回到猴子的生活。还有那女打字员很美,来了个男人向她求欢,她原要抗拒,可是顾惜指甲上新擦的蔻丹未干,就屈从了。她的美也是洪荒世界里无人见的玻璃屑,在地上发出小小的亮光。
但是幻妄也罢,如果此外更没有东西,亦只得承认它。衣修午德的小说“紫萝兰姑娘”,写一个电影导演者因希特勒并吞他的祖国奥地利而发怒,对于在排演中的一个剧本大起反感,那剧本是公司指定的,扮演中世纪的一个罗曼史,这不止对于他的现在是个讽刺,而且那故事自身即是个虚诳。 他决意中途辞职,但后来他仍继续导演,而且导演得非常精采。人类即是这样的做著违心的事,却忘其所以然的表现了工作的热诚、努力与成功,因为宇宙原是个大的愚蠢,历史亦并不像法西斯与共产主义者所想的那样认真。现代美国人以为这部小说真是开了人类的大智慧。可是古印度人尚知哀叹无明,而现代西洋人却以承认无明来安心立命。
现代美国与苏俄在主义上如此对立,但这两国的公民竟是情调上很相同,他们都是在冷漠无亲的社会里寻一点生活的小小真实,像那女打字员指甲上新擦的蔻丹未干,只这是桩大事。古时摩西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但有公的上帝,而妇人们在路上却私下里脱下簪环铸金牛犊,因为这到底是自己的,而在那上帝的世界为公里,则总使人觉得自己无权无份无纪念。
西洋人没有人世的贞观,从麦克阿瑟对日本战犯的最后判决发表的声明亦就可见。他说、“人类之决定无一绝对正确者,惟余认为尚无其他审判较此更能维护正义。 对判决不满者自属不鲜其人,甚至博学之法官亦非全部一致,然而目前文明社会之不完整的发展中,尚无机构可对其郑重决定之正直更具信心。吾人如不能信此种程序与此种人物,吾人即不能相信任何人与事。故审查廿五名战犯判决之责任,在余本人实至为不宜。”他这说的真是叫人只有信其如此,一种没有法子的屈伏。而帝俄名将古杜索夫与苏联的奠基人列宁,亦皆以斗争时不能无浪费子弹与人命来回答质问者,本来西洋人的真理都是辩证的,不可能是绝对的,有冤枉也视为当然。
是要文明才能有绝对,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亦不做,而王者之师乃为匹夫匹妇复仇。孔子作春秋,笔者笔,伐则伐,不像麦克阿瑟的心虚胆怯,即因有人世的大信。中国连政治经济军事的音色点线亦如数学的,不单求个近似值,乃至中共初起时,解放军的纪律即曾经做到了绝对的程度,说秋毫无犯便真是秋毫无犯,这当然不是共产党的纪律,因为昔年苏俄的红军并不能如此。
人世的大信,中国是寻常儿女亦皆能有。民国卅七年七月廿一日上海大公报,载有湖南女子李庆光,廿二岁,去春与周春芳结婚,周年近五十,为粤汉铁路长沙站职员,新婚不到两月,贪污案发,于今年七月判决徒刑七年,十六日上午十时,李庆光在看守所探视周春芳时,饮镪水自尽,身上有遗书:春芳兄呀我自从与你结婚以来,一年有余,在这十一个月中,我不知有多少苦处。现在我有事情告诉你,请你永远不要忘记。第一件事,就是要你信耶稣。 第二件,就是你出牢后,要晓得我在避难的时候对你怎样的情况。 第三件,你有九件衣服在我家,别无所有。第四件,我的命运不好,愿代你坐牢。第五件,你别无分文在我手中。这几件你特别注意。庆光与你握别,以后在天堂再见。
你的不受夫人李庆光绝笔。 这篇遗书我几次重抄,总要流下泪来。万种委屈,千千种的惜意,生生世世的爱,惊天动地的苦难诀绝,说的话却只有这些,而亦只能是这些。她的剖明心迹好像小气,但正是一个人的用心如日月,读她的遗书,好像听见她的人即在面前,而人世遂成披肝沥胆一点不假的了。李庆光原可以活下去的,而她却如早晨见人一笑,草草说上几句话就去了,因为是早晨,不可以闲谈,连做正经事亦可惜了光阴似的。她交下来的城廓山川都是真的,比麦克阿瑟元帅以庞大的机构与严密的程序所作成的人事更可信。中国民间至今仍像李世民的年号叫贞观,真真的天下世界是大唐。
我能晓得中国民间现在的好,完全是靠爱玲。在温州时我和爱玲游庙观,经她一指点,原来那些神像有许多是雕刻得极好的。一个龛里塑有雷公电母,雷公坐著,却非猴子嘴脸,而是一尊金脸的神,使人看了即刻觉得风雨阴晦,宇宙间充满了原始的大力。电母站在那一边,是个妇人,穿的金绣绿袄,细花紫裤,腰系青带,手擎一面镜,下照世人,眉目姣好而严峻,下唇微微咬紧,非常残忍。中国东西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性,很像是现代西洋的,但没有恐怖与不吉。南京古宫陈列馆里有唐朝的壁绘,著色及笔调很像西洋新浪漫主义的画法,但亦到底不同。
还有温州卖木器的街上,我和爱玲常去看旧式床橱,上刻著垂髫女与总角男对舞,又一幅是书生与少妇的对舞,全身涂金,一种温厚的金色,线条亦厚墩墩,头上是南方炎热的蓝天,地下阶砌分明,一男一女就在阶砌上房栊前,一个执扇,一个捧茶盘,其实又只是家常的光阴,那男的很调皮,那女的眼睛非常坏,会诱惑人。爱玲看了很吃惊,叹说,这样现世的,却又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人如晓风白莲。
再如嵊县戏京戏等,我亦是从爱玲才晓得有这样好。两人在房里开唱片,听方玉娘祭塔:走──呀。上宝塔来第一啦层,开下了,一扇窗来一扇门,点起了,一枝清香一啦盏灯。礼拜南海观世音,保佑儿夫文子敬,中得高官步步升。
如此一层一层到第七层,先为丈夫祈菩萨保佑,其次为公婆为姊妹,最后为生身父母、“保佑去世双父母,暗暗赫赫百年春。”爱玲听了叹息,说、“真是有人世的安稳。”
京戏听唱武家坡,爱玲诧异说,怎么可以是这样的?薛仁贵从军回来,见了寒窑受苦十八年的王宝钏,他叫三姐的不当时安慰她,反向她说如何娶了代战公主,还这样得意,竟不想想三姐听了会生气,因为他仍是昔年分别时三姐的薛郎呀,他是多么的能干,现在是回来看她了,三姐理该夸奖他,这样的糊涂,真是叫人拿他无奈。
还有嵊县戏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丫头也非常好,唐伯虎卖身为书僮想和她亲近,但是她很刁,几次都被她哄脱身。有一段她唱:你来看我如咳此样,那好花开并蒂莲啊?非是末,秋香情咳义呀浅,只咳怕,太太来听啊见。还有春夏冬香来撞著,大事未成先削啦脸。你是待我有咳真啊心,须呀里,安心安逸过几年啊。说她调皮,她又说得来这样正正经经,有大人的懂事,又是向自己人说话的口气,不由唐伯虎不信,才又被她逃脱了。西洋妇人的狡猾是女巫,少女的诚实则又是羔羊,都没有这样好的刁。中国人是正经所以能刁。
中国人的正经而且与诱惑是同一个。嵊县戏前游庵里,申桂生调戏志贞尼姑:生:这尊什么菩萨。
旦:这尊弥弥菩萨。
生:还是弥联之弥?迷你三太之迷?
旦:是弥来佛之弥。
生:他呵呵大笑为何?
旦:他笑你。
生:因何笑我呢?
旦:大爷呀,(唱)笑你风流规啊矩无,青灯黄卷少工啊夫,到来游玩尼庵地,打动佛门理啊意咳无。这真是大胆,反为她引诱入到了危险的程度,只因她没有一点邪念,所以有这样好的糊涂。 申桂生又借弥勒佛取笑志贞,唱、“见他有孕身啊又大,只恐怕,临盆在月初,将来生的男和女,万望三太指点哪我。”旦唱、“从未见过男生啊产。 ”人家明讨她便宜,她却答得这样正经,真是十八岁少女的理直气壮。
随后游到送子娘娘殿,中桂生问志贞、“你清早起来,点香插烛,不知求了几位令郎,几位令嫒?”志贞的回答也可笑,她说、“大爷,(唱),大爷说来话好新鲜,阴阳阻隔怎咳生啊男,若是孤单能咳生子,何用世上结啦姻缘。”这样的正正经经说起道理来,不知自己是在引人家向她进攻。中国人是连男女之爱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