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这么干?”杰克嘲弄道。
“在这儿,我们可不希望有人住在自己头上,”袋鼠说,“我们甚至不爱上楼,因为那样我们就比脚踏实地的自我高出了一截子。”
“只用几根树干支撑我们,我们就会感到很舒坦。”杰克说,“仅仅高出地面一点点,不能比那再高,你明白这意思。澳大利亚人打心眼儿里除了不讨厌平房,什么都讨厌。他们觉得这才是根本,你发现了吗?他们没有你们那种上楼梯的虚假和上楼后的自以为是的感觉。”
“是些诚实的好人啊,”袋鼠说。谁也不听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可做起生意来就两样儿了。”杰克说。
说着说着,袋鼠就开始讲起时下最热门的也是最时髦的话题──相对论。
“这话题很流行,当然了。”杰克说,“谁想说‘我是它’准都开不了口。甚至万能的上帝也不过是个相对物呢。”
“这不太好了,”索默斯笑道,“咱们需要一个犹太人来带我们迈出这通向自由的最后一步。”
“咱们现在都是小小的它,像一群小分子一样相对卿卿而叫。”
杰克目光狡黠地盯着烤鸭说。
一顿午饭吃得毫无兴致。索默斯感到厌烦,不过他隐隐觉得那两个人也并不真开心。他们款步进书房去喝咖啡了。屋子很小,摆着几张淡棕色宽大高深的皮椅,铺着一块厚厚的灰色东方地毯。墙壁上方甚至包有古旧的凸纹高级皮镶板,皮子是浅绿色的,画着金边,因为古旧而渐渐退了色。这样子很明显,干法律是赚钱的,即使是在一个新兴国家。
每个人都在等别人先开口说话。而索默斯当然明白不该地来开头的。
“考尔科特这个冒失鬼跟你讲了我们的地下俱乐部了。”主人微笑道。索默斯相信这个人有犹太血统。他在缓缓地搅着小金杯子中的咖啡。
“他只是大概地说了说。”
“你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我在《民主》杂志上读过您一系列的文章,”袋鼠说,“事实上,这些文章促使我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我还以为没人读那杂志呢!’索默斯说,“那杂志挺荒唐的,是在海牙出版的一份国际性杂志,据说办杂志的是些间谍和形迹可疑的人哩。”
“管它呢,反正我是个订户,是在悉尼读到你发表在上面的文章的。还有一个人是写新式贵族的。可在我看来,他过于强调博爱,对上层阶级过于崇敬,而对劳动阶级又怀有太多的怜悯。他想教他们都友善相待,这是精神贵族嘛。”袋鼠说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一当他如此这般地微笑时,他的脸上就漾起一层极柔美的迷人神情,一时间笑成了一朵花。可他这个人长得很丑。而且,索默斯肯定,他这副模样是犹太血统造成的。这是犹太血统中最优秀的品质:纯粹的无私和热烈的肉体之爱,似乎是这些特质使得其血统闪光。而那笑容一消,他的脸就又恢复了傻气,看似一只袋鼠:像钟摆一样的长脸,下沉的长鼻子上方,一双眼睛挤得很近。不过他的头型很美,小巧而精致。这个人肯定有犹太血统。他的善良几乎是至真至纯,是那种本质的善良,这一点表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慧多谋上。他这个人太精明了,可同一个无赖或下作的人在一起时,他又毫不防范。看来,任何一个表现出真挚而又脆弱的人,其心地都会是纯真善良的。这真是个非凡的人。这种至纯的友善颇有点耶和华之气。每每遇到困境,他都木忘记爱,对真正的、脆弱的人的友爱。这种爱为他的心灵指出了一个绝对的方向,无论他怎样谈论相对。但是,一旦他发现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内。已冷漠、心地卑劣、缺少他那样的热情,他就会毫不含糊地将其击败。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生气或恼怒。他倒是更像一个耶和华。他只须转动他那聪颖、几乎魔鬼般微妙的意志杠杆,他就会有力量去取得胜利。他懂这一点。索默斯早年曾有过一个犹太朋友,那人也是这样像耶和华一样善良无比,但又没有这种精明、魔鬼般的意志。但那段经历对他理解库利有所帮助。
“想起来了,我想这个人送过我他的书,”索默斯说,“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记得他如此这般地对主大献其媚并且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位老母亲。那个头戴破黑帽的老女人,披着披肩,出去用六个半便士给家里买值一先令的日用品。”
“是这样,”袋鼠说着又笑了,“她丈夫肯定喝醉了。谁说不是呢,一喝准醉的人。”
“看她那模样就想把她赶出屋去,或者赶出这个世界。”索默斯说。
“不,”杰克说,“她是在享受自己的苦难,可爱的老东西。千万别妒嫉她那点愉悦。”
“倒不是妒嫉,”索默斯笑道,“我是舍不得给她这种快乐。”
“那你拿她怎么办?”袋鼠问。
“不怎么办。她常在伦敦东区晃悠,在那儿你用不着烦她。她在那儿很自在,就像负鼠在灌木丛中一样。算了,别拿她恶心我了。”
“那好吧,”袋鼠笑道,“我倒想给人们提供些公共厨房,让孩子们吃得好点,这些钱就让那些做丈夫的干点公益活儿来顶。不愿意的就随他们去。”
“可他们的头脑、灵魂和精神呢?”索默斯问。
“他们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是想保持秩序。我想尽量减少肉体上的痛苦,对此我很自信。要做到这一点,你只能自上而下地行使强大和正义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致的。”
“你不相信教育吗?”
“不怎么相信。这就是说,教育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毫无用处。不过,我的确想让那九成人同样过上完美实惠的生活,包括那些主人统治下的奴隶和生活并不完美的我们的人民。我想,这也是你的理想之一。”
“是的。”索默斯说。可他的。已随之一沉。“你要的是一种降尊纤贵的霸主统治吗?”
“这样说并不确切。你知道的,这种霸主是受到我要建立的制度高度制约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是个霸主。或许较为接近的说法是,一个族长或一个主教,他代表的应与生命之明智和微妙的精神尽可能接近。我应该试图把我的澳大利亚国建成某种宗教教会,它会深切地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深处的冲动,视之为动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有过这样的建议,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或许在这里就能实现。”索默斯冲口说,“每个大陆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需求。”
“我同意这个说法。”袋鼠说,“我对作为一种体制的罗马天主教会怀有最崇高的敬意。不过,它的教义和神学在我看来颇不自然。
我认为我们需要某种更灵活的东西,某种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力量,别那么教条。我说的是,该更为宽容大度些。某种宽容大度的力量,能够看清这里所有的问题,而不是来世的问题。它并不关注罪恶、忏海和救赎。我要试图教给我的人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意味着什么。而拯救灵魂则是一件太靠不住的活儿。我想,如果一个男人的的确确算个男人,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的话,他的灵魂就能自救。但,世上绝没有两个人可以用同样一种方法拯救他们的灵魂。我们应尽可能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自己。命运女神领引顺其者前进,拖曳逆其者后退。”
“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是必须有法律,必须有权威。只不过法律应更有人情味,而权威则应更明智。如果一个人热爱生命,能感受生命之神圣和神秘,那他就会懂得,生命其实充满着奇特、微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规则。
聪明的人是识时务的,认准这些规则并遵从其行事。而大多数人则试图与他们新的生命需求和陌生的新规则做斗争,试图战胜它们,从而碰得头破血流直至夭亡。全部生命的奥秘在于服从──服从灵魂的迫切欲求,它本身就是生命,促使我们做出新的姿态、新的拥抱,产生新的感情,去进行新的合纵和创造。这种冲动是微妙而充满矛盾的,是正常的我们所不可及的。它会带来痛苦,因为人是自己囚在生命的旧屋中的,教自己的血流在自己铺好的路上,而脱离旧的途径并改变他的生命之屋就像把他自己撕碎一般,几乎像亵渎神灵一般。生命是残酷的,这首先表现在:人要自信地面对自己新的问题,需要解除那种自我约束的可怕的责任──当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不知为什么要自我约束时。人又需要一个父亲了,不是一个朋友或受难的兄弟,而是一个受难的救星,人需要一个文静、绅士气的父亲,他应以活的生命名义使用自己的权威,应该绝对严厉地对待与生命作对的东西。我绝不提倡什么教义,我献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颗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里回响着神谕者的声音;我还献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献给扫除障碍的战斗,从而让人毫无阻碍地回应生命的召唤并保护人类不受反生命的疯狂与恶毒的戗害。”
“你信恶吗?”
“哦,是的。恶是反生命冲动的巨大根源。所谓永恒的原则在我看来就是恶的根源。摩西听到的‘十诫’是生命的声音。可他把这十诫刻在石碑上,变成了一块绕着我们脖子转的石磨。那些训诫应该像花朵一样凋谢才对,它们本身并不比花朵更神圣。而我的神圣的花朵──那些木模花,并不想变成永恒的石碑。如果它们变成了我桌上的石头,我的心会为之停跳,会失去希望和欢乐。可这些花儿才不会呢,它们只会平静地、渐渐地枯萎。为此,我喜欢它们。同样,所有的教义、神明,都该悄然如败花合上,待夜晚来临,自行枯萎。在我看来,这是任何真正神圣之物的唯一出路。”
这人真正讲起话来时,他的嗓喑是很动听的,像木笛一样悦耳。
而他的面孔,尽管有点像羊或袋鼠,却显得十分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