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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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6月-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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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麦知道,这盆月季跟随母亲许多年了,就像那张已坏掉的旧床一样,母亲离不开。
  金麦说,妈,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哭。可我明白李大乔不适合您。
  母亲说,你更不适合。
  金麦说,我怎么就不适合?我是您闺女啊!
  母亲从窗外收回目光,看了金麦,忽然说,叫你嫂子。
  金麦说,干吗?
  母亲说。小便。
  金麦又一次涨红了脸说,妈!
  可母亲不容分说地朝她挥了挥手,说,叫你嫂子!
  李大乔两手湿漉漉的就进来了。金麦急忙递给她一条毛巾。金麦能肯定,不给她毛巾,她就把母亲的衣服当毛巾了。但同时,金麦听到母亲对她说,出去!她叫道,妈!李大乔看了金麦笑笑,说,妈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吧,这种脏活儿,也就配我来干。
  金麦站在外间,听到里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李大乔说,嗬嗬,好大一泡啊,紧尿了就说一声,甭憋着,憋坏了尿泡算谁的?
  金麦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看,见李大乔正拿了块卫生纸,麻利地伸到了母亲的两腿之间。随后,一只手将母亲的屁股猛地一抬,另一只手抽出了母亲身下的便盆。金麦看到母亲咧了身子,屁股裸露出来,就像一只无力反抗任人宰割的羊羔。然后母亲平躺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大乔说,舒服了吧?往后千万听话,啊?金麦要是在跟前呆上一天,你还一天不拉不尿了?
  李大乔跟母亲说话的口气,完全像大人对一个小孩子。金麦注意到,自母亲病在床上后,李大乔一直就在用这种口气。这也是她想让母亲到自己家住的原因,她不能想象,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怎么能忍受李大乔这么对待她。当然李大乔对母亲侍候得还周到,吃喝拉撒,甚至洗澡、理发,样样都不落下。或许愈是这样,她才愈要用这么个口气,做起事来也才愈有些没深没浅。奇怪的不是李大乔。奇怪的倒是母亲,母亲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李大乔说任李大乔做,仿佛铁了心,要把一整个自个儿交出去了。
  金麦不由得想起,母亲从前是多么要强,七十岁了还要坚持独居。父亲是在她六十岁时去世的,她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一间小平房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年。若不是拆迁,母亲也许还会稳稳当当地住下去,可拆迁一下子把母亲的生活打乱了,在等待搬进新盖的楼房之前,她不得不轮番住在儿子家或女儿家。没有谁要求她轮番住,是她自己没耐心,在这家住不到一个星期,就一定要换那家。她嫌金麦挑剔,又嫌大乔没深浅,没一个让她待见的,就是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金秋,她也没说过什么好话,说如今的城市就是让金秋这样的人给糟蹋了,好好的房子,说拆就拆了,起的楼比云彩还高,一个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能住到云彩里去呢?金秋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一年四季很少呆在自己的城市,照母亲的话说,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乱了自个儿,还要去乱别人。家换来换去的倒也罢了,每回她还要把自个儿那张双人床搬来搬去的,说别的床她睡不惯。大乔和金麦不想接受那张床时,她就以不吃饭来对抗,直到她们把原有的家具腾清,把她的双人床搬进去。那双人床其实并不金贵,不过是早就过时了的四条腿的木板床。床头已有些松动,人躺上去床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母亲的固执实在让大乔和金麦气恼,因为她们不得不一次次地倒腾家具,一次次地雇人把床抬进抬出。她们不止一次地想象,那双人床在某个时刻会轰然倒塌,变成一堆再也拾掇不起来的劈柴。她们没想到,这想象有一天竟真的变成了现实,那双人床,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早晨无缘无故地散了架子,而母亲,也随了床的倒塌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真是个可怕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金麦就被母亲的叫声吵醒了。金麦很想多睡一会儿,因为是个星期天,不必早早地给学生上课。可是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只好开始坐起来穿衣服。她觉得母亲一点不懂得体谅她,只会说,做人不能懒,一懒就全完了。她甚至还拿李大乔做例子,说,别看大乔文化不高,可有股劲儿,放下锅台就是炕台,一刻不闲着。她要是有文化,比你强。金麦就说,妈您过了点吧,她家有炕台吗?母亲说,你还中学教师呢,比喻都不懂。金麦知道,母亲在这里夸大乔,在大乔那里也会夸她金麦,母亲会说,金麦没别的本事,就是会念书,书念得好,才有了一份不下岗的工作。有一次大乔把这话传给了金麦,大乔说,我知道我下了岗,妈嫌我。金麦说,你懂什么,她要嫌你就不夸你了。金麦便把母亲夸大乔的话说了。大乔立刻高兴地说,还别说,妈这点看得准,我要是有文化,没准儿就能比你强。金麦没好气地说,强你也强不过咱妈,她学都没上过,可一本《红楼梦》能看下来。大乔说,看下来《红楼梦》就算强吗?金麦坚决地说,当然。
  可是,这个能看下来《红楼梦》的强女人,那天早晨却意外地软弱了下来。金麦先是坐在床上慢腾腾地穿衣服,待听不到母亲的叫声了,就又躺下来眯起了眼睛。她真是困,眯着眯着就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见已是满屋子的阳光了。开始她还有些奇怪,母亲怎么能允许她睡到这会儿?她叫了声妈,没有回音,便想母亲也许是出去遛弯儿了,面对一个赖在床上不起的人,她一定是忍无可忍了。金麦就这么想着到了母亲住的卧室,却见母亲正背靠了一堆床板坐在地上,脑袋垂在胸前,双腿蜷起,仿佛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金麦从没想过母亲会倒下来,且是在自个儿的家里,这不仅让她后悔莫及,还对大乔的抢白无话可答。大乔说,念书都念傻了,这么大的病,事前你就没点感觉?更要命的,是医生几次提到发现的时间,说若发现早些,走路、说话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医生这么说的时候大乔就看一眼金麦,好像医生责怪的是她金麦。为此她坚持守在医院里不离开,要赎自个儿的罪似的。
  可母亲仿佛有意不给她赎罪的机会,每逢大小便她都让金麦走开,大乔在的时候喊大乔。大乔不在就喊护士,有时金秋在跟前,她宁愿喊金秋也不让金麦到跟前。要出院了,金麦坚持让母亲去自个儿家,大乔却死活不让,当了医院的大夫、护士,她神采飞扬地说,让妈说,妈说去哪儿就去哪儿。结果,妈举起那只活动自如的手,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大乔。这让金麦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曾失望地说过,大乔不是咱家的人,怎么就进了咱家的门呢?
  金麦当然还极不情愿地想起一些情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赤裸的下身,是母亲住进医院的第二天。那时病房里只有她和母:亲,母亲说要小便,金麦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单,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母亲的私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由于是母亲的,就让金麦莫名地生出了紧张。她尽量地装得从容不迫,便盆的进入和取出都无可挑剔,卫生纸伸入两腿之间时也轻柔得体,与大乔不同的,只是她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让病房安静得都能听到两人的呼吸。但她没有办法,若是发出点声儿来,那声儿一定不自然,不自然也许比安静还要可怕。那以后,母亲就再没让她侍候过大小便。她不想认为是母亲觉出了她的紧张和看到了她涨红了的脸,即便是觉出了和看到了,就至于为此计较,把自个儿交给一个“不是一家人”的大乔么?
  金麦还想起,一次走进病房,瞧见母亲正悄悄地掉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口齿不清地说,想死。金麦当成了“想吃”,问她想吃什么,她着急得直晃脑袋。待明白是“想死”时,又问她为什么?她说,房子没了。金麦说,别着急,再等一年,新房子就盖好了。母亲说,床也没了。金麦说,床没了就更好办了,家具店有的是呢。母亲说,人也没了。金麦说,什么叫人没了,您这不是好好的吗?母亲说,不好。母亲这么说着眼睛又一次让泪水糊满了。
  那以后,金麦就再也没听母亲说过类似的话题,仿佛她的母亲,随了那次的泪水,当真“没”了一样
  从大乔家回来后,金麦一边想着母亲,一边身不由己地投入了学校职称的评定。教师们就像一群抢吃骨头的狗,骨头没抢到,相互间却先厮咬起来,一位和金麦多年不错的同事,竟在评定会上全盘否定金麦的工作成绩,以达到评上自己的目的。这几乎把金麦气昏过去。她索性暂把母亲放下,全力以赴,与那同事对了干,会上会下,校里校外,宣扬自己的优长,散布那同事的劣迹,最终,让那同事败在了自己手下。尘埃落定的一天,金麦才想起很多天没去看母亲了,她不禁有些庆幸没把母亲接到自个儿家里,不然她与那同事耗神费力,哪里来的时间?但同时她又为这想法感到羞愧,那该死的职称评定,难道比母亲还要紧么?
  这一天,金麦又一次来到了大乔家。
  一切仍是老样子,向阳的房间,宽大的单人床,大乔硬猛的动作,哄小孩子似的声调……只是,金麦发现母亲的下巴像是尖了,颧骨像是高了。
  金麦看了大乔说,咱妈瘦了。
  大乔说,想你想的呗,你整天不来,倒像不是你的妈,是我大乔的妈了。
  金麦无言对答,只好把目光转向母亲。
  母亲说,死了就好了,死了你就不用来了。
  母亲的口齿更不清了,金麦却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
  大乔说,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金麦说,妈,是我不好,今儿我就把您接回家去。
  母亲说,谁的家?
  大乔说,自然是金麦的家呗。
  母亲说,不!
  大乔说,你不是想金麦吗?
  母亲又一次说,不!
  大乔说,是不想她还是不去她家?
  母亲说,不去她家。
  大乔说,金麦你听听,又不想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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