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伸手想夺过柳生的斧头,柳生劈手把他推出几尺远。柳生抱起地上劈好的一垛柴自顾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一个老女佣出来,示意他把柴放在门内一个角落里,再从衣兜里掏出几文钱给他。他接过钱,向她鞠了一躬,临离去时他回头对身后没完没了的群殴投去一瞥,眼神里流露出厌弃。他决然地走开了。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得挨到很晚才能回家。因为要等李坤锁好门把钥匙给我,我星期天要来教室里办黑板报。李坤又是生活委员,周六放学后她要分派任务,每个人完成了任务还要来找她检查,她说行别人才能走,她说不行就得重做。有时她忙不过来,叫我帮她检查。在李坤那里通不过的人,在我这里就能通过,因为我做不到李坤那样的斩钉截铁:“不行,再做一遍。”我明明看到桌子窗户没擦干净,我还是说:“嗯,嗯,可以吧。”所以大家索性背好了书包再来找我检查,我一说行他们就飞跑掉:“伍小谷都说行了!”
李坤就埋怨我,拉我一起把没擦干净的桌子窗户再擦一遍。
如此我耗掉了许多个星期六的傍晚和星期天的下午。星期天的下午相对还自由些,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写写画画,一个人做主办好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效率很高,只是时间奉献出去了。杜老师对我的字和画极端满意,对我选择的题材则始终不满意。“内容太幼稚了。‘智力游戏’,这完全是给小学生看的嘛!你说呢?”
可是她也没有给我提供任何内容。我空手造不出车,有时一期墙报拖了好几天办不出来。杜老师发了脾气:“伍小谷你怎么搞的?做事情怎么这样拖拖沓沓的?这黑板报一直就空这么
半边算怎么回事,啊?!在教室外面看着就不像话,老师们还天天来上课呢,都看着!他们心里都有数,要评比可就有话说呢!”
她发作完了,指派葛鸣镝来给我做帮手。葛鸣镝是千男生,应该会利落些,而且也能写会画的,跟我有同一类路数。
葛鸣镝从前跟我在一个小学,在美术小组里一同活动过几年。他个头不高,相貌也普通,但是很有凝聚力,一大帮男生喜欢围着听他胡吹海侃。他进初中的时候没有被杜老师发现是个人物,一个学期之后班委改选,就有不同的同学投票推选他为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宣传委员乃至体育委员,而他一个都不当。别人中选了是上讲台表示将好好工作,他中选了是上讲台表示坚辞。他精彩的演说惹得全班又大笑—场——他什么都不当,可是比当了的人威信更高。
葛鸣镝也肯帮忙。他星期天下午带份报纸来学校跟我会合,帮我抄一段文字,画一个角花,有一搭没一搭在旁闲散地看看报,等我把全部弄完再各自回家。有时候他在,住在学校里的温轩轩也来教室找他说话。温轩轩长得很帅,像个略具雏形的周润发。他也致力于发展一批拥趸围绕自己左右,不过他做得不及葛鸣镝那样散淡而自成风流。于是他积极地与葛鸣镝为伍,造成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气象。
入夜,柳生装束停当,将横放在木方桌上的两把剑一一拿起往腰间插好。两把长剑一先一后以交错的形态佩进他的腰间是他的惯常动作,他在做这个的时候姿势准确而凝重。他垂着眼,看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某处,他绝对是看不到我的,即使他的目光对着镜头,于我也是走不进去的距离。他的以细绳束住的头发有些许垂落在鬓边,盖住他清癯的脸上清冷的寂寥。这寂寥带着甘愿,拒人千里,令人爱怜而不得。他慢慢捻灭方桌上的油灯,屋里的光线就暗下去了。我们看见他在黑暗中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恋人知道,柳生每晚在她的院外吹箫。箫声和夜非常和谐。箫和柳生也是十分般配的。横笛竖箫,他宜于竖。不知他盘腿坐在哪一角的石头上,竖的箫抵在他唇边,箫的音就随他心韵的流转袅袅出来了,在夜空里盘桓。箫声悠扬婉转,低回,低回不已。箫声当然是语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前人已经很精辟地形容过了。
李坤说她每晚十二点睡觉,这让我很惊讶。我还保持着小学的作息节律,九点左右就上了床。我和妈妈妹妹睡一张大床,她俩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和妈妈共一个被窝。她们很早就睡熟了。上小学的那几年,有时候我夜里害怕,就侧身抱住妈妈的脚,然后我就安心睡着了。
人长大了些,好像确实不需要那么早睡。躺着睡不着,可以想一想白天无暇想的事情。把手搁在胸前的时候,触碰到胸脯,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羞意,把手挪开就没有了。这很奇怪,从前不曾这样过,在更小的那些年里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敏感之处。这难以捉摸的羞意仿佛是教我羞字怎样写,我悟出它实在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字,贴切地形容出此时此地的难为情。这股羞跟随着我的手游走,直到我的手抵达腹部、胳膊或后背,它才消失。虽然黑暗里只有我自己,我还是觉得不能忍受。由此我知道了,这产生了微妙变化的前胸是触碰不得的—个区域。
初二那一年我们搬家了。新家是一套两室一厅。我和妹妹睡小房间,她睡得早,在她睡着后书桌前台灯笼罩下的那一片幽明便是我一个人的天地了。我也开始迟睡,每晚在这片幽明下磨蹭到十一点之后。工作辛苦的爸妈很烦我迟睡,因为次日早上叫我不起,他们担心他们先出门后我慌里慌张顾不上锁好门、来不及吃早点、在街上跑被车撞到并且迟到。这样他们在早上总是心情不好,我也讨厌这催人逼命的早晨。
但一个人的夜晚是迷人的。
闲书需要时间看,不能老是在白天做手脚压在语文课本下偷看。爸爸发现了是骂过我的,杜老师更是视之为大不韪:我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来这一手!可是什么书都比语文课本好看哪。有的书给他们发现了还算是正常范围的出格和不自觉,有的书,则是万万不能被他们看到的。譬如,关于柳生的书。那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在市面上出了多种版本的连环画,有摄影的也有绘画的。我用省下的早点钱买了许多,藏在抽屉里,到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看。看他被摄取下来的各种神态——电视上稍纵即逝的影像,此时盈可一掬了。
我临摹过好几幅他的图片,都不成功。他的好看并非在于工整的五官,而在于他脸上某些难以言喻的动人神态,寡言少语的他的种种神思全靠它们来传达。神态真是难描难画。动人的神态都有着微妙的分寸,含着情感。我的画笔变得钝拙了。只有一张,画到了七分神似,在纸上重现了一个大致的他。我把这一张图夹在笔记本里,带到学校去了。
我决定和李坤一样在学校搭伙。这样每天中午就盈余出一两个小时,从课程表的排列和上学放学的路线中脱离出来。
食堂里吃些什么菜?每个窗口都排长队。青椒肉丝、炒土豆片、烧豆腐、咸菜汤。都不好,但是省时间,十五分钟就吃完了。剩下的,就是自由。
正午的阳光压下来,将我的影子压缩,团在我的脚边。我站立,行走,转身,影子都毫不伸展,它短短的,寸步之内与我厮磨厮缠。影子不自由,我自由了。
我和李坤蹲在沙坑里。我学她的样,抓一把沙洗碗,去油污。沙坑旁边是一排双杠,由低到高。学校里只有寥寥几棵梧桐树,树阴很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暴露在阳光下。
跟李坤说话没什么意思。她一板一眼的,时常套用杜老师的口气;说点她自己的事情呢,她又总说得淡而无味。
我把双臂搁在双杠上。李坤看见我上衣口袋里塞着一本小书,就伸手把它抽了出来。是柳生的书,我一时不防把它带在了身上,刚才又不慎腋下虚空,把它暴露了。给李坤看到,应该不算什么,她是个心思不细腻的人。我没料到她一看封面立即转身抛下我走到墙根那儿看去了,没顾上再跟我说一句话。我站在双杠前远看她聚精会神的姿态,那姿态仿佛在向我展示一种心事。
“你借我带回家看看。明天还给你。”她明明已经看完了,为什么还要带回家?
第二天她没有给我带来,说忘了。第三天她又忘了。我不好意思催她,过了一个周末她说书找不到了。书没了,而我和她中午闲聊时隐隐地多了一个话题。这话题不是经常谈到,因为我不肯多说,但只须偶一提及,我和她没滋没味的谈话就有了点睛之笔。
“……他穿那身衣服,也很好看。”绕着操场兜了几个圈子,李坤才吐出这么一句令我心神荡漾的话。
原来李坤这么不好看的人也知道他好看。她说完就看我一眼,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答话。
“你的脸红了。”李坤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真的有些热。
李坤得意地一笑。
她是介入到我的心事中来了。可她自己同时也是参与者。她心里想的,和我一模一样,我是她的镜子,她在向里窥望。
我坐在座位上写作业。李坤从外面进来,放好她的碗,走来坐在我的前排看我写字。看了一会儿,她把我桌上的笔记本拿起来翻。
“哎呀,给我!”她忽然说。
我抬起头,看见我夹在笔记本后面空白页里的那幅铅笔画像已经在她手中。从我笔下生发的凝视着我的眼神此刻凝视着她。
“不行!给我给我!”我的声音一下子跑出来我自己不认识的调门。
教室里还有几个人,闻声朝我们看过来。李坤竟然捧着那幅画就往外跑,我拔腿也追出去。李坤是真的跑起来了,一直跑下楼跑到操场上。我知道了,上次那本书一定就藏在她自己房间里最私密的地方,这次专属于我的图画又要被她添加到那个地方去成为她的。我也动真格地跑,在沙坑边她绕的圈子小了些,我越过一个截角把她抓住了。
“给我!给我!”我们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