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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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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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分钟之内,它就到了那丛慈竹林边。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竹林之下的那间柴屋,就是老主人的家,它是在那里诞生的,它来到世上将近一个月的日子,是在那里度过的。然而小黄却站住了,因为屋子里静得出奇,像根本就没有人居住。它蜷着腿,在竹林里卧下来,想静静地观察一下。经历了那么长久的干旱,好些竹子已经死去了,但新发的竹根却比先前更加拥挤,把这块土地都胀满了,那些显然是雨后才长出来的、骨头还没变硬的嫩竹,也蓬蓬勃勃地铺开了枝叶。小黄把头伏在土块上,闻到了竹的清香,同时也闻到家的气息。 
  这个家不同于大荒梁上的山洞,那个山洞只是它的栖身之所,而这个家将成就它作为一条狗的命运。 
  过了抽两袋烟的工夫,柴门发出吱的一声响。 
  小黄耳朵一竖。 
  陈召走了出来。 
  在这个院落里,只剩了陈召一个人。那场大雨之后,他在屋后捡到了父亲被狼撕扯得七零八碎的尸骨,之后他又进了邻居的屋子,把九儿母女已经完全腐烂的尸体找出来,去山林中砍了杉木,为他们三人做了简易的棺材,送到公共坟山里埋掉了。这样的工作,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干的,而是村里挺过来的人共同的事业。死去未埋的人那么多,他们只好联合起来,把这个送进坟山,又送那个。公共坟山已被狼群和野猪糟蹋得不成样子,狼和野猪拖出来的尸体,只要当时没彻底烂掉,只要在狼嘴和野猪嘴里还剩了一点残肉,又被秃鹫洗劫。满目疮痍的不仅是活人的世界,还有死人的世界……大家干着这件不平凡的事业,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有尽心尽力和岩石一样的沉默。为了给死人一个安全的住所,大家在坟包上压上了石条,狼和野猪有再大的力气,再尖利的牙齿,也搬不动那些石条。因为不愿触及伤痛的记忆,陈召把邻居的柴屋拆掉了,在那块地皮上种了十余棵小桃树;桃树避邪。他还把自己房子作了简单的改造,板壁拆除了(那是父亲的头靠过的,他还透过板壁听到九儿吃她母亲的声音,他想起来就受不了),全都换成了青冈木棒,用篾条穿起来,敷上泥巴,顶上以山茅草覆盖。由于房子变小了,这个院落空旷了许多,那块土坝有大半边长满了杂草,没长杂草的地方也断断续续地铺上了青苔。 
  陈召的肩上扛着锄头。他准备去旱地。从竹林的左侧拐过去,有一块长条形的旱地,由于人口锐减,村里人已腾不出手脚去侍弄它了,地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苦艾。陈召往屋后去的时候,正想着心事。他最迫切的心事是找一个女人,把陈家的血统传续下去,但村子里合适的女人都没熬过灾荒,山头的白岩寨倒是留下了不少的中年寡妇——她们的丈夫被就近抓了壮丁,不是战死了,就是被强行编入队伍,开赴万源花萼山跟红军决战去了——有两个寡妇也先后找媒人下来看过他的家当,结果都嫌他太穷,不说别的,就是办喜事那天弄出一顿像样的饭菜也做不到,因为他没喂猪牛。那些跟人类生活紧密相关的畜生,总是以自己的牺牲来保全人类,人都差点死绝了,它们哪里还有生存的理由?灾难过去之后,要养畜生就要去集市上买苗子,陈召却没有那份闲钱:他已经好多天没吃过盐巴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没一个女人相伴,就很难说是一个家。陈召希望成一个家,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使他很苦恼,走路也深深地垂着头。 
  当小黄看到陈召的时候,它的脊背就发出抽搐般的战栗,陈召走到竹林下方,小黄再也控制不住了,它绷紧前爪,朝陈召叫了两声。 
  陈召吓了一跳,猛然驻足,把锄头握在手里。 
  由于竹林的遮挡,他没有看到小黄。 
  小黄很理解地从竹林里钻了出来。 
  陈召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就扬起锄头去追小黄。小黄朝后跑,陈召追到竹林后面就追不动了。他怎么可能跑赢一条狗呢。他认定这是外村来的狗(本村的狗只有一只满月不久的小崽,还是村东毕疙瘩家前场才从集市上买来的),而且,狗的主人一定很邋遢,你看它身上的毛,虽然很深很密,却又脏又乱。陈召禁不住想起他家的老黄,老黄那一身毛发多漂亮,每到一定时间,父亲就要把它带到村西的堰塘里洗一洗,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毛紧裹住老黄的皮肉,又光滑又顺溜,之后它站在堰堤上,一阵猛烈的摇晃,水珠四溅,使毛发舒张开来,不一会儿就干透了,上面不沾一丝杂物,摸起来柔软而熨帖。哪像这只狗,跟野狗似的! 
  他望着逃到高处去的家伙,又骂了两声,就返身下来,朝西边的旱地走去。 
  可是小黄也下来了,保持二三十米的距离,尾随着陈召。 
  陈召想起父亲挑水时捡了老黄的事,心想难道自己也有这运气?他站住了,转过身轻轻地唤:呜呜——呜呜—— 
  小黄也站住了。它没有像它母亲当年那样做出进一步亲热的举动,而是很警惕地望着陈召。它与母亲当年的处境毕竟是不一样的,母亲遇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神,而它,小黄,神的气味已经在它心里复活了,它先从身体再到灵魂地把陈召认出来了,它知道陈召就是自己的神,而它的神却扬起锄头追它,看他那副狠巴巴的样子,比用石片子扔它的那个人还能下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陈召见小黄不逃走,心想自己真是遇到父亲当年的好事了,狗不是走旺家门吗?他的家虽然现在残缺不全,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个女人愿意跟他,他也终会儿孙满堂。他学父亲的样子,一屁股坐下去,伸出一条腿说,你要是天生属我家的狗,就过来拱拱我的脚指头。 
  小黄却没有动,只是不安地哼哼着。 
  陈召很失望,他站起来,空着手慢慢地朝小黄靠近。他每走一步,小黄就朝后退一步。陈召干脆不走了,只是唤它:呜呜——呜呜—— 
  这呼唤声充满了诱惑,小黄终于开始摇尾巴了。对它来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和解。这是一种仪式。陈召唤得更急切,更温柔,并且再一次朝小黄靠近。小黄的尾巴也摇得越来越快。然而,当陈召走到离它一米远的距离,它还是头一仰,屁股向后一缩,有退却的意思。陈召说,别怕,我手里又没拿锄头,你怕什么呢?他把手掌伸出去,掌心向下,做出抚摸小黄头部的动作。小黄最终没有退缩,它后腿站立,将前腿在陈召的掌上碰了一下。有了肌肤的接触,双方终于达成彻底的信任,陈召蹲下身,张开双臂,要小黄过来。此时此刻,小黄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毫无疑问,它的的确确是找到自己的主人了! 
  它走到陈召的臂弯里,陈召带着试探,轻柔地摩挲着它的脊背。小黄的头在陈召的胸膛上蹭,陈召闻到了一股从野外带来的恶臭,皱了皱鼻子说,你未必跟我们家以前的老黄一样,是一条野狗?听到母亲的名字,小黄汪汪地叫了两声。它的这种叫法,不是一般的吠,而是怀着深情,像跟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应答似的,陈召从没有听过狗像这样叫法,觉得奇怪,便不嫌弃地搂住它的头。 
  正是这时候,陈召发现了小黄左耳上的残缺! 
  他的心跳乱了,目光专注于狗的左耳。那残缺的地方呈一个弧形,跟老黄的一模一样;而且,周围看不出任何伤形,证明这点残缺是天生带来的。陈召不动声色,目光缓慢地从小黄的头部移向尾部,又从尾头移向头部。他看的是小黄的毛。小黄的毛虽然很脏,既有泥浆,也粘着蛛网和树叶,可那一身的透黄,不也跟老黄一模一样吗?就说小黄离开时年龄小,毛发的颜色还不甚分明,可这样的黄,在茅桠子村,甚至在整个老君山上,只有老黄才具有,只有老黄产下的崽才具有!他把小黄的头捧起来,严肃地说,你……难道是小黄? 
  小黄快速地摇着尾巴。 
  他*的,你真是小黄? 
  小黄喷着鼻子,显得又兴奋又伤感。 
  陈召陡地站起身,你要是小黄,就跟我回家!言毕,他大踏步朝家里走去。 
  小黄紧紧地跟着他。到了屋后的那片空地旁边,小黄突然前腿一顿,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空地中央,发出锐利的狂叫。它仿佛看到了凌乱的狼影,看到了它母亲和老主人被撕裂的惨相。陈召看着它的举动,禁不住悲从中来。但实在的,他还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小黄,他想狗的鼻子那么灵敏,数月前在这里留下的气味,狗也能够捕捉到。所有的狗都有这本事。他呵斥了几声,拧着小黄的脖颈,一直走到了家门口。 
  站在街檐底下,陈召说,进你的窝里去! 
  屋子虽然重新打整过了,但大体没有变,门槛还是那个位置,门槛下的柴堆里已经没有草窝了,但小黄和它母亲曾经留下的气味还那么鲜明,那么温馨。小黄没有迟疑,就蜷缩到门槛底下。像它母亲当年习惯的那样,它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它真的就是小黄啊!那个消失了半年的家伙,又回来了啊! 
  小黄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给主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主人一膝盖跪了下去,呼天抢地地痛哭,爸呀……爸呀……爸呀…… 
  小黄站起来,围着主人打圈子,跟主人一道,发出呜呜的悲鸣声。 
  它并不懂得主人哭他爸是什么意思,但主人是它的神,主人的悲伤也就是它的悲伤。 
  陈召的嗓子都哭嘶哑了,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门槛上,摸着小黄的头,喃喃地说,你到底回来了,你到底回来了。小黄伸出舌头,舔陈召的衣服,然后又 
舔陈召的掌心。陈召任随它舔,长久以来的孤独,在他心里慢慢融化。 
  可是,孤独的坚冰还没化尽,他就被另一种情绪控制了…… 
  陈召没管放在竹林那边的锄头,带着小黄走过杂草丛生的潮湿的院坝,下几步凌乱的石梯,穿十余根田埂,去了桤木树下的堰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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