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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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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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其所哉的意思。他的女儿梅旦,到窑洞里来给他送馍馍,添茶水,一直这样子的,然而长成大姑娘后,来给他送馍馍,给他添茶水,竟是将鼻子捂着的,然后就逃也似的出去,抱怨说真是臭死了。他就左左右右地嗅一嗅,不臭嘛,不至于将鼻子都捂着嘛,不至于逃回去嘛。他想起女儿捂鼻子给他倒茶的样子,仓皇逃去的样子,一边做他的活儿,一边有些开心地笑起来。 
  清晨到窑洞里,他先不一下子就投入劳动的,他先喝茶。将茶盖慢慢旋去,茶气就体贴殷勤地飘上来。在这—点上他是不亏待自己的,他买好茶给自己喝,他一直喝一两八块钱的一种绿茶。一两八块,一斤就是多少?但他不愿计较这个,他想他也是一个靠下苦吃饭的人,说来也是一个挣钱的人嘛,挣钱干啥?挣钱总不是为了只在手里干捏着吧。这样想着,觉得就把个什么死结给打开了,就把个什么想通了,于是在喝茶一类上,他不很勒扣自己的。有时到街上去,如果拥脖卖得好,心里高兴,他会在说服自己后,去买一碗羊羔肉吃的。有时卖得不好,捎到集市上的拥脖几乎要如数捎回来,这就会使心情郁闷,但忽然地念头一动,似乎比卖得好时,要更为强烈,于是就会特意去买一碗羊羔肉犒劳犒劳自己。总之是吃这一碗肉,喝这一杯茶,要让自己觉得理由充分,心安理得。长年抓皮子做拥脖,他的手指僵僵的,似乎无法恢复到自然状态,而且总是黑糊糊油腻腻的,好像没洗。其实怎么会没洗呢,还用了洗衣粉和肥皂的,每次都洗下许多污水来,但手还是那样,似乎你洗还是不洗,它都无动于衷,都是老样子。他有时在街上摆着卖拥脖,同时吃着一个买来的干粮馍,路过的人大概看到了他拿馍馍的手,显出要皱眉的样子来。他有时竟要对那皱眉头的人笑一笑,好像对他的皱眉很会心并因此有快乐似的。他的茶杯很大,像一个小暖瓶,而且也阔气。摆在这窑洞里的泥台上,显然是委屈它了。达吾呆在买这茶杯时也是咬了咬牙。他喜欢喝茶。那么茶杯就是一个要用一辈子的东西,是一个须臾不肯离手的东西,那么花些钱便是值得的。他并非没有犹豫。实际上徘徊了很久之后,他已经走出商店去了,脸上挂着一种自嘲的笑,但忽然他脸上的自嘲没有了,他返回商店去了。一会儿出来时,他手里已拿着那只茶杯了。它在他手里很不谐调,明显和他是一种反差。果然回到家就引起了一片嘘声与责难声。连总是奚落他花钱不大方的儿子也把弄着那茶杯,嘴巴一歪一歪的,倒好像他买了一件假文物回来。大,说个实话,我觉得你用这个不适合。儿子依然将嘴歪着对他说。有什么不适合的,他就是要用这样的茶杯喝茶。一分钱一分货,这个茶杯就是和一般茶杯不一样的。装得多自不用说,可免女儿捂着鼻子陆续来给他填茶了,还保温,泡好茶,旋紧盖子,过几个小时打开,依然像刚刚倒的那样烫嘴,茶叶味当然已是全部地泡出来了。他还在茶水里丢几个红枣,丢一两个桂圆。总之一看这茶杯,一打开看看里面的红黄绿白,不大相信这是备给他这样一个人享用的。但他也不过分。没办法过分的。一个给牲口做拥脖的人,要指靠这点小手艺养家糊口,即使想过分也不敢过分。他也就是在喝茶一事上排场排场罢了。再不过就是隔三岔五地去吃一碗羊羔肉。有时只吃半碗。卖羊羔肉的那个老人对他很不错的,即使他只是买核桃大的一块肉解解馋,老人也会笑眯眯地卖与他的。常常是要免费为他提供一碗肉汤喝。肉汤上面浮漂着厚厚一层油花和香菜,显然是老人特意为他这样舀的。有时老人会主动到旁边的干粮馍摊上给他买一只馍回来,让他泡在肉汤里吃。当然他会给钱的,给肉钱时—并结清。但看着老人蹒跚了去给他买馍,他还是很有些感动。结账时,老人总是乐呵呵地说,要是手头紧,一时腾挪不开,可缓一缓再给。他领会老人的美意。但总是把把清,每次喝完肉汤,就把钱付了。有时吃完肉他就把钱忙着付了,然后坐下来气定神闲地喝肉汤,看着老人蹒跚了胖大的身子忙来忙去,看别人吃肉,觉得此刻肉于自己而言已是没多少诱惑了。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慢慢悠悠实实在在地过着,像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在这稳妥有序的日子里感觉到踏实与满足。有时竟会无端地担心这卖肉的老人突然地无常了,这想法使他不安。老人毕竟上年龄了,白胡须长过了第二个纽扣,而且蹒跚迟缓的样子也让人觉出他来日无多。他觉得老人的无常好像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这变化将使他不安。即使老人没有了,卖肉的人总是有的,但他会觉到一种不是与不安。你老人家多活几天啊,让我们多吃几天你的羊羔肉。有时喝着肉汤,他情真意切地这样说,竟说出一丝伤感来。 
  然而在穿衣服一类上他却是一点也不讲究的。女儿梅旦说,裁缝对他来讲可以说是无用的人了,用不着那些量啊裁的,用不着那些熨啊什么的,只要糊弄着做出个衣服的样子来就行了,上身能装两只胳膊进去,下身能套入两条腿去,就成了。梅旦学过几天裁缝,为了显示手段,先在他身上做试验,让他举起两只胳膊来量啊量,让他转过来转过去给他量,为了女儿的手艺,他也很配合的,但是衣服成了,他却只是试一试就脱下来,他没法穿着新衣服到那窑洞里去做拥脖的。连梅旦也会觉得那样子是有些不妥的。只好就把新衣服叠起来放进箱子里,成年隔月的放着去了。他不是做拥脖就是卖拥脖,总是离不开拥脖的,总是离不开那油腻腻的。因此他总是不分冬夏穿着那一身旧衣服。他到沽衣摊儿上,用两个拥脖换了一身帆布服,刚穿上时还只有他的两只手油着,油腻腻的从两个袖筒里出来,但是两三天过去,那衣服就和他的手一个颜色了。 
  就像个……女儿梅旦没全说出来。他在窑洞里做拥脖时就想着把女儿没有说出的话补全,结果一下子就想出很多,譬如就像个土老鼠,就像个老叫花子等等。 
  哪个老叫花子会做拥脖?哪个老叫花子时不时口袋里就憋鼓鼓的,往怀里一看,可都是钱哪,都是拥脖卖得的钱哪,哪个叫花子有这么多钱?这样的想法使他很快意的,看着自己僵僵的油污污的手指,连自己也能从这个上面体会到一些满足与得意。 
  衣裳嘛,他想,穿得再好也只是个皮皮子嘛,随便一脱就脱掉了嘛。 
  他坐着闲闲地喝茶,好像要不工作,要一直这样子喝下去,但最后喝那一口茶时却于声音里听出潦草来,好像突然地一个什么时辰到了。他潦草地喝过这一口后,立即旋上茶杯的盖子,开始戴石头镜,戴顶针,开始把泥台上做了一半的拥脖往自己怀里拉拉,开始穿针引线,像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似的。一会儿,他就处在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状态中,好像他一直就这样干着,没有一刻停下来过。 
  达吾呆的爷爷就是皮匠。到他父亲这一辈,也是。父亲的皮活做得远近闻名,而且复杂,只要是皮活,做衣服,做搭裢,做口袋,父亲都会的。父亲甚至会用牛皮做出靴子来。当然,牲口拥脖,工序复杂一些,苦一些,父亲也会的,只是不多做。到达吾呆弟兄几个,父业子受,也还是一一做皮活,但却渐渐各有分工,有的专门做皮绳,有的做皮衣服,大哥则是最会图轻省的,他不做皮活了,只是倒腾皮子。这里那里的收来牛皮,运到同心、吴忠等地销掉,赚个差价,有时也卖给他们兄弟几个。想不到倒是他挣钱最多。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坐收渔利的样子,谁家有牛皮,会自送到他门上来,倒好像是逼着让大哥挣钱,看着真是让人羡慕又感慨。但一人一个命,羡慕归羡慕,却不能学了大哥的样儿也去倒腾牛皮,倒腾也不一定如大哥一般红火起来。不要抢生意,各自干各自适合干的。达吾呆开始也是没有一个定见,凡是皮活,什么都干过的,后来见牲口拥脖,弟兄几个里,也只是偶尔做做,知道这个苦大,脏,都不愿干的。达吾呆想一想,好,虽说苦一些,却是独门生意,于是他就一心做拥脖了。 
  这院子原来有几眼窑洞,后来就是因为做拥脖,日子逐渐好过了一些,就扒去窑洞,在上院里盖了几间砖瓦房,日子一下子就显得不一样了。但那眼他用来做拥脖的窑洞,却没有舍得拆。关键是在里面时间长了,互相之间都已有了适应,换个更好的地方也会觉得不自在。 
  凡事都有个适应性。达吾呆刚刚开始在这窑洞里做拥脖时,是有些寂寞的,那时候窑壁上有许多灰尘条儿,絮网似的,无风的时候也鬼祟地动着,像某种活物似的。有时一只大蜘蛛会从一个什么地方拉一条线悬吊下来,像是在一个适当的高度观察并监视着他。也会有多足的虫子,不知从哪里钻出,忽然在他忙乎着的手上迅速地跑过去,那么多冰凉细碎的爪子乱麻麻地行过手上的感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于是会喊女人来,把一个小凳子摆在门口,让女人坐在上面做针线,搛菜,捣辣面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陪他坐坐也可以的。女人的眼睛很容易望到门外的阳光里去。以后再喊,她尝到了苦头似的,推诿着,不好好来了。但渐渐地他觉得似乎也不必要再喊她,他觉到了适应和安宁。有时他会神思恍惚,好似睡着了一般,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这半天自己的手竟一刻也没有停,而且做出许多了,针脚细密匀称,这使他暗暗惊讶,竟觉得自己即使睡着了也能做拥脖的,照样可以做得不差。这样地精神一会儿,他又放任自己到一片无边无际地恍惚中去。有时一抬头,会发现泥台上放着一点什么,或是两个馒头,或是两个烧洋芋,给人一种无中生有之感,这就说明一定有人进来过,谁呢?什么时候进来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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