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办公室,长有也会拧开一瓶酒,斟两盅给你。最多三盅。等你扬起头喝罢,还来不及抹嘴,他就立即收起酒盅酒瓶,略显歉意地对你说:“有空咱们去家里再喝。”然后再悄声补充一句:“你刚才喝的可是茅台酒,一盅盅就够你买几瓶酒的!”喝完两盅或三盅口感厚重的有些敌敌畏味道的茅台酒,懂规矩的人会立即起身告辞,继续坐着的呢,也会忸怩不安起来,屁股半抬着,脸红着,嘴嗫嚅着,多半是有什么事要求长有办,长有就会用谦和的语气主动问你:“有啥事情叫我办吗?”你只要说出口,他就会立即点头。几乎是百分之百地答应。确实办了的,也不少于百分之七十。办不了的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一个交代。那时候的长有,像菩萨一样被村里人敬着、爱着。
每到春节,长有总会回村子里过。
他家在一进村的官道边。每年的腊月二十四五,他老婆莲花先就回来了。由于在官道边,官道又是石子路,一年不住人的院里、屋里,里里外外落满灰尘。当然,不用莲花开口,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就会争抢着前来帮忙,扫院、洒
水、洗碟、刷碗、擦桌子,稠手稠脚的,行动慢的人,还插不上手。而莲花只需要在一旁有说有笑就行。不过莲花总不光是有说有笑,时不时还会和谁捏捏打打地疯一番。莲花刚嫁过来时在村里干过几年活的,和大家熟,乡间妇女那种村野劲儿也还没丢,况且在县城憋了整一年了,需要释放释放。莲花原本是个笨女人,女红很差,诸如纳鞋底、打毛衣、缝缝补补、炒菜做饭,没一样过得去的。人也长得一般般,五大三粗,眼睛又小得可怜。好在,莲花的优点也不少,首先是极端爱干净,刚嫁到村子里时人们就发现了这一点,家具一天要用油布子擦三回,正如村民们说的:“苍蝇落在上面都打滑。”锅台上的用具——诸如盐碟醋壶之类,全都明明净净的,案板用完就刮,用完就刮,一块厚厚的案板在她手里,不出一年就明显变薄了。莲花的性格也招人喜欢,见谁都笑眯眯的,再时不时地逗你几句、捣你几拳。后来做了乡长夫人、局长夫人,这就更是一个了不起的优点了。而且,跟着长有进城后,村里人去了家里,莲花依然是老样子,还是跟你有说有笑,偶尔还会跟你打打闹闹。似乎莲花这一生,就是为了来欢天喜地享清福的。她只需要永远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就万事大吉。
过年了,四处的人前来拜年,从腊月二十八开始直到正月十五,官道里整天尘土飞扬,车来车往,当然一律是漂亮的“小卧车”了。村里人自然是分不清什么皇冠、凌志、别克的,把它们一律称作“小卧车”。小卧车们进村后一点也不嚣张,不多摁喇叭,贴着地,柔柔顺顺地开过来,稳稳当当地停在官道边,走下几个人,两手都提着东西,红红绿绿的,给村子里增添了几多喜庆气氛。而且,那些西装革履的干部们,看见村民们时也都本本分分的,甚至还会露出些羞涩。村民们目送他们走进长有家门,还要立等他们从长有家出来。谁都知道他们几分钟后,就会空着双手出来的。长有是怎么招待他们的,村民们大都一清二楚:长有堂屋内的桌上早就摆好了中华烟、茅台酒,没错,就这两样,拜年的人掏出的烟酒也不次于这两样,长有,或者莲花,给来人递烟、斟酒,三杯酒下了肚一根烟没吸完,来人就起身告辞,长有或莲花送出来,顺便再迎新来的人进去。所谓拜年,就这么简单。看着那些手上还捏着半根烟,连一口饭都没混上的干部们,村民们难免会心生同情的。村民们这才相信人人都不易,干部们也不易。大过年的,一顿饭都混不上!
“一顿饭都混不上!”这话是有所指的。你也许不相信,村民们去给长有拜年,除了好烟好酒,还有好饭!村民们手上只拿着几根香,去了后先向长有的先人烧香叩头,长有一般也会跟在后面,陪着叩头作揖。完后,长有会把你让进另一间屋。大凡已经有捷足先登者在其中了,抽着中华烟,喝着茅台酒,红着脸,油着嘴,其乐融融的样子。人头中间,已经有七八个碟子,有凉,有热,凉菜少了再添,热菜旧的吃完再加新的。只是有一点缺憾,不划拳,也不能贪杯,喝上十盅八盅,酒性刚惹上来就得走人,不走,会有人给脸色,甚至明着驱赶。当然不会是长有,也不会是莲花。毕竟,大家都像是半个主人。筷子呢,前面的人用过了后来者接着用,反正是一祖之后,谁嫌谁呀。
有酒量小的,拿不住自己的,常会借酒劲追着莲花玩玩,莲花就很配合地先在院子里闪来闪去,躲不过了就回过身,睁大眼睛,伸出双拳,做出迎战的样子。也没人真的敢摸上莲花的大奶头一把,只不过逗逗而已。长有再宽容大度,长有毕竟是大局长。明眼人都应该明白,人家两口子那是大家风范,那是会做人!
又过了两年,长有顺利地升为副县长,可惜是另一个县的,尽管不远,却也不便走动。村里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常常能喝到他的三两盅茅台了,有什么事情也不便于求他。重要的是,他祖先的神龛也被搬走了,过年也不回来了,院门常年锁着。每年清明,上坟的那几天,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会开着车回来上坟,上完坟转身就走。总之,村民们再也无缘时不时看到小卧车了,也无缘看到莲花的大奶头和小眼睛了。
对长有和莲花的微词也渐多了起来。
原来,仍然有一些人不嫌麻烦去找长有,请他帮忙。找过的人,多数说长有仍像过去那样有求必应,百分之百地答应,但是,十有八九都没有下文。人们实在想不通,长有的官比原来大了,办事能力却大大降低了,到底为什么?“办不了你就别应承呀,你为啥要满口应承?”很多人都发出这样的疑问。而莲花也不再是从前的莲花,见了人总是哈欠连连,总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头睡得越来越大,眼睛越来越小,也不会笑了,即便笑,也绝不像过去那样笑出声来,当然更别想和你动手动脚。跟你拉家常,有一句没一句,像是从一把发霉的旧口琴里发出来的声音,又无力又散发着霉味。由于都是远道上去的,往往当天无法返回,还要住下来,莲花就更不像莲花了,把你草草安顿好,就很少再露面了,也不发出一丝声响,似乎接着在睡觉、接着在发霉。长有是副县长,忙是肯定的,不多在家是自然的。两个儿子也各忙各的,很少回家。那么家里就总是莲花一个人,莲花又不识字,又不爱看电视不爱逛街,收拾完屋子,就只剩下睡觉了。其实,一个整天睡觉的人哪能有好脾气呢?一个酷爱干净的人哪能容忍时不时有人来家里借宿呢?
但村民们不这样想,因为村民们既是村民,又是家长呀。家长们顽固地认为,长有的官越做越大,就开始不认人了、忘本了。对长有的指责,倒还有些遮遮掩掩,毕竟是“自家孩子”嘛。对莲花就不同了,加油添醋的,特别难听。
又过了两年,长有升任为某市的一把手,市委书记,村民们大体上还是有自豪感的。但有人断言,长有走到头了。那一年,我们那儿恰好发生了四点几级的地震,房屋倒了没几间,村子对面的南山上,某个原本浑圆的山头却裂了缝,成为一个难看的不规则的豁口,某一日黄昏,有几个人从那豁口间穿过,一人突然开玩笑说:“你们看,咱们村出了个市委书记,把山都挣破了。”另几个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没出两年,长有不幸真的出事了。长有和长有的下属,加上他的两个儿子、两个情妇,被牵连的人,多达二十几个。长有本人行贿受贿的总额高达一千二百万,因为这是全国有名的一个贫困地区,这个数字就实在有些吓人了。莲花万幸目不识丁,百事不问,整天只知道睡大觉,没搀和进去。但莲花在城里无法住下去了。
就这样,人们再一次看到了莲花。
那是莲花回来后的次日傍晚。
这之前莲花一直顶住院门,不让任何人进去。有不少人肯定她会寻短见的,觉得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肯定受不了,只有一死了之了。但是,几次有人去敲门时又总是能听见她的声音:“谁呀?”还是有浓浓的霉味,阴厉厉的,能吓死人。“你把门开开,我们进去帮你收拾一下!”门外的人说。“不用了,我自己收拾。”莲花答。显然,莲花并不在屋里,而是坐在面向官道的堂屋的房檐下,整天不挪窝。
次日傍晚,南山的阴影刚刚把村子掩盖起来,但天还亮着,天完全黑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村民们正各忙各的,喂猪饮马,烧炕生火,然后就是早早熄灯睡觉。突然,有人号哭起来了,一个单独的尖尖的女人的号哭声。起初大家以为谁家死人了。只有死了人才会听见这样的哭声。很快,人们就弄清楚,是莲花在哭。莲花家的院门依然推不开,人们就翻墙进去。院子里那一百瓦的灯亮着,四处的屋门都敞开着,灯也都亮着,莲花团坐在院子中央的亮光里,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胸部。
别哭了,莲花。别难过了,莲花。女人们这样劝莲花时,半多跟着哭起来。男人们把胖得不成样子的莲花抬进厨房炕上时,发现炕上的灰尘足有半寸厚,锅台上、柜子上,到处的灰尘都一样多,也都没有扫,没有动过一笤帚。
两个女人留下劝莲花,剩余的人就开始打扫清除,有人边扫地边骂官道:“狗日的官道,灰尘太大太大了,啥时候能铺上泥青呢!”
莲花的哭声渐渐也弱了下来。可是,突然,莲花又跳下炕去了,像猛虎下山一样,用双手凶狠地将正在清扫案板的两个女人撕开,扑进去,趴在案板上,像是要护住它,不让清扫。人们不明就里,一时都怔住不动。莲花的脸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