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少年盘膝而坐,地上铺了几张报纸,上面搁着烧鸡、啤酒、花生米、蒸包、臭豆腐、油炸藕片。万福吃得满头大汗。明希满手油腻。三个人你推我搡,你衣领里不时多了几粒花生米,我下巴处粘上了一块臭豆腐。
肆拾:烂尾楼。晚上。
赵根半夜喊肚子疼,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
万福:怎么了?
赵根:今晚吃多了,撑着了。
万福:那还不去上厕所?
赵根语气迟疑:拉空了肚子,晚上容易饿!
万福嘿嘿地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的鸡腿,语气无奈:本来想留给她的,看你这样可怜,便宜你了。
赵根夺过鸡腿,嗅了嗅,没吃,塞回去:留给她吧。
肆拾壹:三个少年的成长。蒙太奇。层叠。(音乐:《蓝色多瑙河》圆舞曲)
【三个少年比赛擦皮鞋。】
【在公园里玩耍。大雨。万福与赵根互相追逐。明希在雨中笑。干净的脸,湿透了的衣裳。】
【在街头摆摊卖中国结。晴。各种各样的中国结。双钱扣、菩萨结、盘长结、如意结、蝴蝶结、双鱼结、方胜结、长命结。明希叫喊:“中国结。漂漂亮亮的中国结。”万福叫喊:“中国结。中国女人要戴中国结。”赵根叫喊:“君有情,妾有意,罗带同心结已成。】
【赵根手里拎只黑袋子,里面装一个早已破碎的瓶,瞄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妇人,跑着,故意撞上去,再迅速把黑袋子扔地上,眼泪汪汪地说是什么贵重的药,得等它救命……妇人掏钱赔。万福在一边的巷子口接应。两个少年飞跑欢呼。】
【坐公交车。赵根他们为老人让座。】
【三个少年放风筝。赵根:有一天,我要在天上飞。万福与明希笑。】
【三个少年偷尝葡萄酒。明希洗干净三个捡来的高脚酒杯,三个杯子碰在一起。叮的一声清响。鲜红的酒液。酒液在杯子里漾动。缓缓坠下。】
肆拾贰:十年后。
酒液缓缓恢复平静。穿旗袍的服务员嫣然轻笑离去。赵根、万福、明希在楼顶的餐厅里。三杯红酒分摆在他们面前。四周洁净明亮。装饰是欧式古罗马风格。成人后的赵根默默注视窗外。巨大的北京城。昔日的烂尾楼已是金碧辉煌的大饭店。
万福理当下最时兴的小平头,穿白色西装,英气勃勃。
明希穿套裙,明媚艳丽,脸庞宛若被钻石打磨过。
赵根穿黑西装,嘴轻轻地咬着手指甲,神情若有所思。
万福:刘总那边摆平了吗?
赵根点头:货已经发出。
万福:这次能净赚二十万。从今天开始,公司的利润不再分成三份,换个规矩,我和明希一半,你一半。
赵根:不。这次都是你们的。算我的贺礼。恭喜你们以后白头到老。
赵根举起杯。
万福:兄弟,能不走吗?
赵根沉默了一会儿:十年了。我想回去看看。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中国很大,我想到处走走。
万福:公司还需要你。
赵根:那是你们的事了。何况,公司的业务已上了正途。
赵根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眼神垂落:祝福你们。
明希浅笑:谢谢。
万福紧盯着杯中的酒。气氛沉默又古怪。
赵根微笑:怎么了?还打算霸桥折柳啊?我说个笑话吧。
赵根喝了口酒:小明某日剪了一个新发型。同学们都说:死难看!像个风筝!小明很委屈啊,于是跑出教室,跑向草场,跑着跑着,他飞起来了。
明希扑嗤一笑。
万福咧开嘴:你有想法,我不拦你。一世人俩兄弟。只希望你记住,若在外面受了委屈,要记得回来找哥哥。好,多话不说,干了这杯酒。
三人举起杯。酒杯放下。赵根离座。
肆拾叁:某宾馆。屋里开着空调。拉起来的窗帘上有几条缓缓游动浅蓝色的小鱼,尾鳍三角形,样子与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裤差不多。地毯暗红,上面扔满揉成几团皱巴巴的卫生纸。空气中漫着腥味。洗手间里有浠浠沥沥的水流声。一个女人在沐浴。
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是赵根。
赵根:说点话吧。
女人:说什么呢?
赵根:你随便。
赵根从枕头底下翻出鼓鼓囊囊的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元的,扔下:一句话一百块。
年轻漂亮的女人裹着毛巾冲出浴室,捡起地上的钱,攥在手中,眼神妩媚:你很帅。帅得能惊动党中央。
赵根:这个不好听。
女人皱眉:我说的是真话呀。
赵根:真话不好听。
女人眼珠转动:我叫你哥吧。以后我不收你的钱。
赵根:这个也不好听。
女人想了想:我妈说,身体是干革命的本钱。
赵根:这个不错。
赵根又抽出一百块钱,抛在床上。
女人:我爱北京天安门。
赵根继续抽出一张,放在女人手上。浴袍从女人肩头滑落。
女人:哎呀呀,好多的句子都梗在喉咙里打架,怎么就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呢?
赵根:别急,慢慢说。都是你的。
女人苦思冥想。
女人叫起来:我爱你。
赵根身子一颤,一滴眼泪滑出眼眶,猛地起身,一个巴掌打在女人脸上。
赵根厉声: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卖,但惟有这个字卖不得。
女人从床边弹起,捂脸,眼神仇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东西。
赵根冷笑:男人是狗,女人就是狗日的。滚。
赵根闭上眼。
女人抓起钱与衣服匆匆离去。
赵根眼里的泪越流越多。悲嚎出声。赵根把手指塞入嘴里,用力地咬。
肆拾肆:北京。某高档公寓楼。新房。喜气盎然。液晶宽屏电视。玻璃茶几。万福穿一身睡衣在翻阅《商界》。明希也一身睡衣,面对电视。
明希:就不能想法子把他留下来吗?
万福:不能。
明希:为什么不能。你们是兄弟。
万福抬头,迎向明希的目光:正因为是兄弟,才更不能。他再呆在这里,要么是我用刀捅了他,要么是他用刀捅了我。
明希声音尖利:他不是这种人。
万福:我不管他是不是。他爱你,这就是他的罪。
明希大怒,把杯子摔在茶几上。茶几没碎,杯子碎了。
肆拾伍:回稻城的路。
上了年纪的客车臃肿不堪,像一条受了伤的菜青虫。车内挤满人,车厢后部堆着许多蛇皮袋,里面装着小生意人的希望。车顶蓬所堆的日用杂货,几乎堆得与车身一样高一样宽。瘦黑的小贩们用乡音急切交谈,谈论精明狡猾的批发商,谈论各种小商品的价位,谈论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的不友善。车身颤动,车内有让人作呕的怪味。
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在马路上走。鸟落在马路旁的电线上。田野、丘陵、淡青色的天幕。太阳在高空,清光冷冽。更远的高空是一片溹溹洁白与莹明。
车走走停停。赵根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车在某家店铺门口停下。有人攀上车顶卸货。四周小贩围上,呵着皲裂的手喊,“茶蛋啦,茶蛋啦。”提竹篮兜售的老太婆,沿着有呕吐秽物的车身走,不时敲打玻璃窗,仰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脸。赵根拉开窗子,买了包鱼皮花生。马上围上更多的人,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当一个妇人先奔至赵根所在处时,其他人露出失望之情,停下脚,继续去敲打其他窗户。
这是一个眉毛刚铰的年轻妇人,手却裂了。妇人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装茶蛋的铝锅,嘴唇乌紫,脸上写满期待:买吧,好香的,五角钱两个。
赵根摸出一块钱,买了四个,剥了壳,放入嘴里嚼。
前排座位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孩子转过头,看着赵根吃,眼睛不眨,手指头伸入嘴里吮吸,吮得津津有味。脸容愁苦的母亲拉下他,没一会儿,小孩又执犟地爬上。
赵根把剩下的三个蛋递过去。
母亲:不,不。
赵根:我吃不下。
母亲狐疑地瞅着赵根。
赵根:我真的是吃不了。不骗你。
赵根把鸡蛋剥了壳,喂入小孩嘴里。小孩很能吃,两口吃没了。小孩的眼神像天使一样清澈。母亲面色发赤:说,谢谢叔叔。
赵根对小孩笑。
肆拾陆:北京。公司。太阳在窗外,像被一个捏碎了的蛋,淌出黄。
万福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眉头皱出深结,用力捏下巴。办公桌上摊着一份文件。
万福愤怒地抓起电话:徐大进,你透的哪门子的内幕?我操你妈。你扮猪吃老虎啊。恒大生物连续三日跌停。你放心,老子倾家荡产了,你全家也得替我垫背。
万福摔下电话。电话落在地上,碎了。明希推门进来,目光忧虑。
万福脸上堆出笑容:明希。你都有了孩子,咋还来公司?
万福在明希身前蹲下,耳朵放到明希肚子上,彻耳倾听。
明希:我在附近买点东西,顺便上来转转。你没事吧?
万福大大咧咧:没事。一个王八蛋欠钱想不还。嘿嘿。这年头还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明希一笑:那我走了。
万福:我送你。
肆拾柒:稻城。正午。
车子过桥停下,蹬三轮车的车夫团团围住客车,沙哑地叫喊。赵根下车,与捧着鸡蛋的孩子挥手再见。
街道泥脏水湿,狭窄逼仄。房屋重重叠叠。店铺小门狭脸,门面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买东西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东西继续前行。
街上人声沸腾。担着剃头担子的理发师傅在众目睽睽下给客人修剪头发,神情专注,嘴里哼着当地的一种采茶剧,脚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