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使劲地鸣着喇叭,还从窗玻璃探出脑袋断喝:“站住!站住!给我站住!”
那人慌不择路,跑到了汽车道中间。那些奔驰的汽车都尖厉地鸣笛,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等小周赶到的时候,那人躺在血泊里,像条搁浅的鱼一样,已经停止了抽搐。
9
第二天小周和艾静在星巴克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边看着淮海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和人群,一边轻轻的啜饮着咖啡。窗下的汽车和行人虽然络绎不绝,熙熙攘攘,但是都显得很有秩序,在交通警察的指挥下,各行其道。他们都是陌生人,跟小周、艾静从不认识,也许永远也都不会认识。他们就从他们的眼皮底下,一闪而过,就像一阵风吹起的尘埃一样。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汽车,而且彼此之间毫无关系。星巴克二楼也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家都在说话。边喝边说,边吃边说。说话对于一个人来说,跟吃饭一样至关重要。
小周轻轻地喝了几口咖啡,看着窗外,忍不住眼睛又湿润了。
艾静关切地看着小周,就像一个体贴的姐姐一样。
艾静说:“小周,你得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忘掉才行。”
小周点点头。
过了一阵子,小周又说:“可是你知道吗静姐,那个人他不该死……”
“是啊是啊。”
“他不过是划了我的车而已……”
艾静看着小周,心里感到非常忧虑,“小周,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
小周看着艾静,嘴角里露出一种让人不安的笑容。 “静姐,你讨厌农民?”
艾静说:“嗯。”
小周说:“我明白了。”
艾静不解,“你明白什么?”
小周说:“你讨厌农民啊?”
艾静说:“这有什么啊?”
小周平静地说:“没有什么。”
10
刘得金紧张极了,他双眼紧紧地盯着车外的那个人,一动不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要忍。
在婚姻生活上,刘得金已经忍得了成绩。可刘得金无论怎么样努力,总是洗脱不了自己身上那种农民的印记。他就是放进洗衣机里洗涤一天,然后捞出来阴干,熨平,然后送到美容店里做护理,穿上高级意大利服装,一张口,也还是苏北口音。苏八人!苏北的“北”字,被艾静的妈妈说成“八”,这里面就包含着讥讽和不屑的意味。在艾静妈妈那里,哪怕艾静失身,哪怕艾静去红灯区卖身,也没有嫁给一个苏八人一样让她感到抬不起头。街坊邻里一提到她的女婿,就这么说,侬的苏八毛脚女婿……艾静妈妈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她的这种难堪的心情,也传染了艾静。艾静开始怀疑自己当年怎么会失心风到这种程度,竟然冒冒失失地嫁给了刘得金这样一个毫无情趣可言,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苏北人的。她的人生一开始就出错了。当刘得金爬在她身上像狗一样舔她的身体的时候,艾静就感到非常无奈。而对于刘得金来说,把艾静按在床上,狠狠地干她,就不单是一种正常的、必须的夫妻性生活的问题,而是他本人发泄诸多不满的一种渠道。刘得金在最兴奋的时候,嘴巴里最想说的是:我操你妈!我操你足足十八代老祖宗!
这个人越靠越近。这个家伙是一个中年男人。刘得金终于看清楚一点了。
他的脸几乎要贴在了车窗上。
刘得金几乎就像是一条眼镜蛇一样弹了出来,一把扯住了这个变态的男人。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终于抓住你了!”刘得金兴奋地大声喊叫起来。
“喂喂,你放手,你放手!”
“放手?等我扭送你到派出所里,我就放手!”刘得金得意洋洋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我可是人赃俱获了。”
“先生,你弄错了,你弄错了……”中年男人挣扎着说,“我是物业管理的……”
“我管你是什么的?”刘得金说,“你就是国务院总理,今天你也得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你为什么要一次二次三次四次地划伤我的汽车?啊?”
“你认错了,先生!”中年男人气恼地说,“我是物业公司的经理……这段时间很多业主都反映了自己的汽车遭到划伤的事情,我们研究决定,要加强巡逻管理。刚才我看到你的汽车似乎有点动静,所以跑过来检查检查,看看发生什么问题……”
刘得金狐疑地看着对方,手并没有松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把身体斜依在刘得金汽车上,坐在汽车引擎盖上,饶有兴味地围观。刘得金还没有来得及注意到这种情形,不然他要心痛坏了。
有人说:“他真的是物业公司的经理……”
回到家里,草草洗漱完毕,刘得金躺在床上,思考着自己的行动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刘得金决定再次设伏,不然他就寝食难安。
这次,为了以防万一,他必须带上一些必备的工具。一包口香糖,以便打发无聊时光;一把手电筒,能够震慑歹徒;一把榔头,防备歹徒铤而走险;一只哨子,可以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刘得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艾静什么时候回来了,他也不知道。艾静轻轻地躺在他身边,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小周的事情。他们分别想着心事,这个心事都跟对方无关。
11
“死者是一个农民……”小周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
小周这段显得非常忧郁,在艾静看来,这种气质要是刘得金身上有哪怕一点点,艾静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了。可是刘得金没有。小周则不然,他虽然给人一种不太喜欢修边幅的感觉,但是这种随意有时候让艾静想到她要是有个这样的弟弟该多好。
“我并没有看不起农民……”艾静说。
“静姐,你不必否认,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不同的。”
“小周,你想得太多了……”艾静说。
“不是我想的太多,而是事实如此。”小周说,“静姐,那天一定是他还没有找到工作,不然就不会背着一个包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瞎逛。”
艾静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家里一定非常贫穷,穷得过不下去了,他家里一定还有一对老父母,娶过门几年的老婆,还有孩子,他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汇款回去呢……可是,就这么被撞死了。他的命,难道抵不上我汽车门上的一道划痕……”小周异常冷静地说,“知道吗?静姐,我也是农民。”
听小周这么说,艾静心里有些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本来想安慰小周的,却被小周的话弄得心烦意乱。知道小周是农民之后,对他怎么看?是不是也要像对刘得金那样,无论他怎么样,因为他的出身卑微,都看不起他?
艾静没有把握。
这些天老是早出晚归,刘得金也不详细询问。艾静觉得有些内疚。不管怎么说,刘得金是她的丈夫,但他们就像是一个窝里的乌鸦和斑鸠一样,从来都飞不到一起。
小周说:“静姐,你知道吗?去年我弟弟死了……我家里父母亲跟他住,还有他的妻子和一个不到三周岁的女儿。”
艾静看着小周,眼神充满了怜悯。 “对不起……”艾静被小周的话惊呆了。
小周深情地看看艾静:“静姐,你是一个好人。”
后来,艾静用汽车把小周载到新天地,他们在一家歌厅里听歌,喝血红玛丽。再后来,小周把车开到小区门口,艾静就让小周停下来了。她留了一个心眼,觉得这么深更半夜的,跟一个男人回来不太好。但是她下车之后,小周还是顽强地下来了。
“我必须送送你,不然我还是个男人吗?”小周说。
艾静只好点头同意。
到了门洞口,艾静说:“好了,到了,谢谢你。”
小周说:“静姐,也谢谢你。”
艾静笑笑,打开防盗门,进去了。
小周看着艾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这才转身向外。
夜色已经很深了。小区非常安静,小周的脑子里时而浮现那个躺在血泊中的民工的形象,时而想到他弟弟的模样。小周感到非常难受。他向一辆汽车走去,顺手抄起腰间的钥匙,沿着汽车的车门向后划去。
夜晚真是太安静了。
在一个城市里,这么安静的夜晚非常少见。小周听到自己钥匙划在汽车上的声音时,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的后门突然打开了。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打在小周的脸上。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终于抓住你了!”
2003…8…10
叶开,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现居上海。
少年朱小康(短篇小说)
吉木狼格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朱小康和他的同学倪林坐在火车站的铁轨上,这是成昆线上的一个小站,位于凉山境内。在闷热的天气里,风顺着铁路吹来,让人感到一阵阵凉爽。
朱小康和他的同学倪林坐在铁轨上数钱,他们反复数了几遍,最后确定每人分得三十八元五角。他们都很兴奋,三十八元五角,在一九七五年的夏天,这可是相当大的数目。当时流行打零工,一到放假,几乎所有的中学生都会想方设法去找一份零工做,而大人们也总是尽量提供这种机会。当然,在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份零工的,很大程度上,得靠关系。朱小康和他的同学倪林这年初中毕业,在班上他们两个关系最好。倪林的父亲是小站的站长,在这个暑假,小站要修建一幢平房。倪林的父亲把工程交给那个包工头,条件是修建平房所需要的沙子,让小站上的几个学生到河里去背上来,然后量方计钱。倪林求父亲允许朱小康和他们一起去背沙子,倪林的父亲同意了,虽然朱小康并不是铁路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