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全起连忙也就这个当儿开溜。好,你有种,来横的,哼,老子可是洞庭湖上的麻雀,风浪里长大的,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姓车的,有本事就过来,老子命一条。立群被母亲死死地抱住。他一手挥舞着菜刀,身体前倾,凌空欲飞,像个饱含激情的指挥家。
下午立群弄了些雷管硫酸什么的回来,藏在自己的床底下。然后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吐着烟圈。左边的眼睛布满血丝,右边的也是。此刻他什么都没想,好像又什么都在想。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母亲坐在对面,中间摆着雷管硫酸还有一瓶老鼠药。
母亲说,老实跟妈讲,你弄来这些来是做么子用的。
你就莫管了。
我不管,你是我生的,我不管,闹出人命来怎么搞,你负不负得起这个责。
我跟你说你别管,姓车的带我笼子,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你还有脸说他找上门来,人家不找楼上楼下的,专找我们。还不是你找人家赌棋,你下棋我没拦你,可你跟人家赌么子啊,把房子都输了。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
莫哭了,我是决不会让姓车的得逞的。大不了一命拼一命。
母亲跑进厨房拿了菜刀来,塞给立群。杀杀杀,把我杀了算了,看你杀得了几个。立群原地不动。劣质摩丝的香味从他中分的头发里散发出来,香喷喷的。
一命拼一命又有么子意思呢,你想过妈没得。你爸去得早,以为你会争点气,谁知道是这个样子。
母亲说着说着声音开始不对劲,她伸出一只手去拿老鼠药。立群赶紧一把夺过老鼠药,扔出了窗外,吼了一声发什么疯啊,眼泪就涌了上来。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不糊涂,清醒的很,当年本来是随你爸去了的。一看摇篮中的你,那个小脚啊,只有梳子那长,我的心就软了。原本以为你能像黄卫保一样长得结结实实的,然后考个大学。你考不起,就找个正事做嘛。你想想,你除了棋还会么子。你待业在家,一天到晚想着棋你以为妈不知道啊,好,喜欢就喜欢吧,可是你干吗学人家争强好胜。我问你,家里是有一万担钱呢,还是你爸死时埋了金元宝给我们。你有什么资格和人家赌。棋下得好能当饭吃么。
哎,只要你戒赌,喜欢下棋,我不拦你,答应妈再也不赌了,好好过日子,要得不。
立群听了母亲的话,心里那个难受。他猛地挥拳砸在墙上,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你要不听就把耗子药给我捡回来。
母亲的话就像无形的绳子将立群的仇恨捆绑,她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将立群心中腾起的火焰强行盖住。而他心里却有一种被硬塞进罐头里的疼痛与压抑。
立群坐在楼下的井边,残阳染红了周围的一切,红的房子,红的井,红的天空,连口中吐出的烟也是红的。立群的眼睛充满了血,他拼命地敲着自己的头,想起了小时候眼泪就流下来,母亲坐在这儿织毛衣,自己在旁边跑来跑去,还有这口井,它便是父亲,一家三口沐浴在春风中,那时的阳光多么好啊。
查票了,查票了啊,请大家出示自己的车票。听到这个声音,马立群停了下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火车咣铛咣铛的声音,在山谷回荡,查票的走了很久,他才回来。奇安发现他洗了个脸。奇安说你怎么不起诉那个车什么呢。立群说,说老实话那时候连诉讼费都没有,还有去请律师费用也是很贵的,再说心里老是想,如果敢动我的房子就跟人家拼了,要是那时有人帮我,我一定会在他面前磕三个响头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帮我。
立群在母亲的监督下,在父亲的照片前发誓痛改前非。母亲单位在城南有空着的仓库,他们暂时住了进去。那里空间很大,关上门有一种合上棺材的感觉。时间,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只剩下无边的空虚夹杂着痛楚浑浊于这黑中,让立群感觉不到尽头。
后来,他们省吃俭用,终于另外租了一个房子。立群现在已经当家立户了。
母亲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端午前,立群又多找了份工作,是晚班,给一个啤酒批发部干活。一般是骑着一台破旧的摩托往夜宵摊送货,摩托两边挂着两箱啤酒,后坐上还放两箱,全副武装,一路上呼啸而过,嚣张得跟交警似的。
好几次,他骑着摩托车经过黄卫保家的那条街时看到洪丽,她穿着淡蓝色的碎花格子长裙,头发长长了,可以披到肩膀上来。可是立群没有和她打招呼,要货的催得太急了,再说自己那个样子怎么和人家打招呼。夜幕下,立群加足马力,摩托车从她的影子上压过,风把洪丽的秀发拉得好长好长。速度使他忘掉暂时的一切,耳旁飕飕的风声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而泪水却悄悄滑落。
立群勤劳苦做,收入将就足够房租,养活母亲,还小有积余。一回家母亲便递过毛巾,然后笑呵呵地看他擦汗。她觉得儿子终于出息了。
立群每日劳苦的干活,吃了就睡。
日子就这样机械简单地重复着。时光悄悄地流逝,从立群越来越少的话语中,从母亲一丝又一丝的白发中,从他绑得越来越合身的棋谱中溜走,就像一滴水在烈日下被蒸发那样不被察觉。
事实上,母亲正悄悄地在为立群介绍女朋友。终于老家一户人家的姑娘说八月底来相亲,于是母亲便点着指头等待那天的到来。她跟立群说时,立群只是嗯了一声,又骑着摩托车送货去了。
眼下的一切,似乎想一步一步地把立群从棋盘往回拉。可简单安静的生活却让他心里有着强烈的矛盾。他棋艺精进的同时,又失去许多宝贵的东西。可每次想到象棋,想到未悟透的古谱。立群心里就奇痒难挡。
八月十五那天。母亲说,今天过节,晚上干完活早点回家,记得买些月饼回来,出门时,母亲又喊道,少抽点烟哈。她说完又忙着去洗洗晒晒。
立群知道,母亲这么忙忙碌碌,是因为不久那乡下姑娘就要来了。立群对那未曾谋面的姑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看到母亲从没这么高兴过,也不愿扫了她的兴。立群在出门前,将古谱放在床单下。因为今天过节,要送的货多着呢,身上绑着个东西,干活总是不顺畅。
可是,他那里知道母亲会发现那本古谱,并企图将其藏起来呢。
反正,这天早上一切还是很正常的样子。
节日是永远只属于一部分人的。一整天立群都累得要命。他上班的地方是一天发一天工资的。立群像一尊行尸走肉竖在摩托车上,心想得买一些月饼回家,母亲等着我过节呢。返回批发部,路过买月饼的地方。他停下来,买了好些月饼,有甜枣豆沙的,腊肉的,香肠的等等。
前面拐个弯就到批发部了,把摩托放到那里就可以回家。突然一只猫横穿过马路,灯光照得它的眼睛泛绿光。神情恍惚的他猛地一摆方向。摩托倒了下来。人被甩出去好远。
当时他以为要死了,无限的疼痛像有个顽童钻进他的骨肉里放鞭炮,甚至还来了两个礼花。立群的脚后来有些不方便,也就是这时候弄的。
他蜷在那里爬不起来,月饼也撒了一地。过了好久,才可以蠕动身体,忍着脚上钻心的痛,匍匐着把月饼收拢。豆沙的,腊肉的,香肠的,可是就是不见了甜枣的。
爬累了,立群就歇歇气,躺一躺,静静地看着天空,深邃,幽静,如同井水。密密麻麻的星星,让他想起母亲那件好看的碎花衬衣。
后来,是批发部的人找到了他。
立群拄着一根棍子,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月饼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昨夜还是满天星辰,可是今天却阴了下来,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人们常说人生如戏,立群经历生活中一切突然的变故,毫无准备。他生活的第一排练便是生活本身。
命运,总是喜欢锦上添花,而不愿雪中送炭。当时,立群一拐一拐走在路上,心里想还是如何向母亲说。呆会她看到自己的脚,该有多么难过啊。
可他到家时,母亲已经死了。邻居说母亲是收床单时被风刮下来的。
母亲单薄地摆在床上,立群固执地认为她只是晕倒了。立群一跳一跳地跑过去。但她已经硬了,冷了。任由他叫着喊着,她就是像小时候玩游戏一样不理立群,等了许久,也没噗地笑出来,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母亲的丧事办得简单,暗淡,如同她简淡的一生。人们都走了,只剩下黄卫保陪他。母亲生前曾无意提到,说自己百年之后一定要葬在井中。可是,立群没有多的钱将母亲葬在井里,只得把骨灰盒擦得干干净净,埋在井旁边的一块空地上。
肩并着肩,母亲和父亲又在一起了。点起三支香,立群磕了三个头,回想起母亲,眼泪又落下来。
回到租住的房子时,立群看见了楼顶的床单。床单在阴霾的天空下如同一块巨大的玄色绸带,轻轻飘舞。远方风云流动,变化无穷。
立群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在床头柜里找到了古谱。床头柜里满是母亲生前的东西:梳子,相册,针线,手套,以及烂灯泡等等。虽然母亲把这些东西全部堆在古谱上。但立群还是发现了它。
他不能离开古谱。
渐渐地,立群习惯了蹲在街边抽上一支烟的感觉。习惯了在人来人往中看那飘飞在阳光中的微尘。在天寒地冻的晚上,他能看着万家灯火,也能闻到窗户里飘出的肉香。但他就是什么也不想。他愿意漫无目的地徘徊于陌生街头,哪怕吹一吹冷风,也是好的。他不缺钱。只要还能下棋,钱对他来说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无所谓人家听不懂他的岳县方言,也无所谓当地人对他这个异乡客进行敲诈,殴打。
立群颠沛流离于省内各个城市,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孤傲的铁蹄踩遍各地棋坛。无数次的实战,把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