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坡上他们打了个招呼,这个招呼是很简短的。和牧羊人一样毕修玲也是轻易见不到人的,和那尊已经活过来的身上散发出腾腾活力的石雕打招呼,毕修玲心里一阵惶恐,脑里一阵晕眩,她急匆匆地走去。牧羊人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看着她扭动的肥硕的圆润的臀部,牧羊人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咕咕噜噜的声音,眼里的光变成了长长的直直的线,任山风怎样狂劲也拽不弯。他挥起放羊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却怎么也抽不断。
以后,牧羊人就经常来这里放牧了;以后,牧羊人就经常来帮着做事了。房子漏了,就翻修房子;地块硬了,就翻地块。硬硬的劈柴,砍得匀匀称称,垛得整整齐齐;弯弯的山道,一担一担的水挑得缸满瓮流。毕修玲家的饭桌上,经常热气腾腾,桌上除了瘸腿老爹,多了个牧羊人,院坝里横着的竹竿上,多了几件牧羊人的衣裳。
山坡真是好山坡,漫漫的青草顺着山坡流淌,哪里涌出一朵浪花,哪里就是脊起的小土包,漫漫的青青的缓缓流淌的河流上,泛着无数的金黄金黄的小泡沫,那是星星眨眼般的小花啊。坐在这样的山坡上,人的心是融融的、暖暖的,湿润而又焦渴的。毕修玲和牧羊人是分开来坐的,她就想看看蓝天、白云、青草和山羊,她就想闻闻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至于其它,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朦胧中的一种意识在柔软的山风吹拂下已经萌芽,但毕修玲却狠劲地将它捻灭。她渴望那种来自体内的和心灵里的欲求已经疯长,但那个叫牛国斌的名字变成了一柄利刃,她握着这柄利刃把疯长的茅草割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那天晚上山在颤栗树在倒伏,牧羊人和毕修玲与牛老汉坐在火塘边烤火。牧羊人的脸酒醉样红,他几次微微抬起身子说我走呢,几次都没有听到毕修玲的应答。他看看门外,这雨真大,发山洪了哩。毕修玲眼里闪烁出炽热的光,也就在眨眼间那光就暗下去。静静地,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倒是牛老汉说发山洪了哩,住下明天再走。牧羊人的眼立即亮亮的,说我还是走,还是走。老汉说走个球,连人带羊冲走,是我的罪哩。
那天晚上的雨从下就没停过,山在摇动树在摇动房在摇动。那天晚上雷声隆隆闪电不断,睡在楼下房间里的毕修玲的心也在摇动,在这样激情澎湃的夜晚人也是激情澎湃的,天地风雨雷电在恣肆汪洋地交媾,激情的冲撞使大自然孕育出生机勃勃的万物。在这激情的夜里人也是激情的,毕修玲感到双颊滚烫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毕修玲感到饱满坚挺的奶子一阵阵肿胀,毕修玲感到平坦的小腹在痉挛,下面溢满盈盈的波涛。她在期待着什么,但她又惧怕什么,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的影子使她神志迷茫而又清醒,使她在激情燃烧中又渐渐冷却,冷却之后复又燃烧,燃烧之后复又冷却,反反复复,不能自已。
楼下房间里的牧羊人更不待言,他在风雨飘摇中浑身颤栗,漆黑的暗夜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飘曳着那圆润红艳的脸庞,那披散开来的乌云样的长发,那饱满柔润的双唇,尤其是那高耸、挺拔散发出阵阵奶香的双乳,那凸凹有致的白挑鱼般的身躯,使得他喉头发紧,浑身滚烫,奇痒无比。年轻的物体剑戟般坚挺,滚烫而疼痛,他起来睡下,睡下起来的响动使狂风暴雨中的老汉听得清清楚楚。老汉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老汉以过来人的经验惴惴不安地防止这一天的到来,牧羊人的举动使老汉先是感到屈辱感到羞愧和愤怒,但饥饿的困兽一般的牧羊人又使老汉心里有了些恻隐。这恻隐很快又被愤怒代替,老汉隐忍、克制着,像只埋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渐渐地老汉眼里出现了一个肉乎乎的圆头圆脑一脸笑靥的一身全裸的娃娃,娃娃向他扑来乳声乳气地叫他爷爷,他心疼得心都颤抖起来,他抱着肉乎乎的身子亲个不停,连胖胖的小屁股也亲了个遍。这样想着,老汉心里不再愤怒,甚至还有一些窃喜。
被欲火燃烧得浑身冒烟眼睛血红的牧羊人终于向楼梯爬去,他宁愿被痛骂宁愿被毒打宁愿被砍死,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他激动万分惧怕万分焦虑万分。等他爬到楼上,不顾一切地向黑暗中的那张渴望已久的床扑去,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扭打、撕扯和啃咬,他突然被一脚踢在下身的要命处,他哎哟一声倒在地下,楼上传来訇然的倒塌声。
牛老汉
牛老汉决定去寻找牛国斌是因为一个梦。牛国斌被抓走后牛老汉陷入悲哀和绝望之中,牛国斌是老汉心尖上的一团肉,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龟儿命值钱哩。牛老汉常常这样说。牛国斌一出生就夺去了他妈的命,夺去了他的腿。一家三代单传,命如琴弦,说断就断哩。老汉把世代相传、人丁兴旺看得比啥都重要,他的一家曾经是人口众多的望族,在一次匪患中全族人都几乎屠死了,他爹把他压在身子低下任土匪砍死,至死他爹都是背朝上面朝下,连挣扎也没挣扎,连翻身也没翻身,甚至连腿都没蜷曲。他爹的头和后背被砍成鱼鳞样破碎,土匪走后他爹把他从身下的麦秸里刨出来,啥也没说,只说牛家不能没后、不能断代。他跪着对他爹的尸体发誓,然后就跑进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来了。
牛国斌被抓走后,老汉神思恍惚,思念成疾,成天叨叨咕咕,对着大山发愣,他看啥都像他的儿子。远处的山道边有个影子,老汉就以为儿子回来了。他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去,等走到那儿,是别人伐下的一堆树枝,等着背回作柴烧。老汉痴痴傻傻地看着树枝,山风吹着他枯黄的稀疏的头发,风沙吹打着他皱纹纵横的干核桃似的脸,身子佝偻,孤苦无望,脸上浊重的泪水被风吹成石子,噼噼啪啪砸得大山疼痛。
老汉成天到处游荡,他的瘸腿磨出了血,疼痛使他虚汗一层一层地出,衣衫湿透又被吹干。他看啥都像他儿子,一朵悬在岩边的云块,一块卧在坡上的黑石,一头游荡的野物,都会使他幻化成像,激动万分。他成天不停歇,双腿使大山也疼痛起来,使石头也瘸行起来,使白云也染上血色,红艳艳地下起了太阳雨。一块黑色的石头,被老汉抚摸得光滑晶润,老汉天天都来抚摸儿子,天天低低地喃喃地讲着自己的话。大山岑寂,来这里的人极少、极少,偶尔有个打猎的、过路的人遇到老汉,就轻易脱不了身。老汉反反复复地讲儿子,讲许多许多碎碎的事,讲儿子的外貌和特征。所有碰到的人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无法挣脱老汉松柴般粗糙的手,讲足讲够,才脱得了身。
那天晚上老汉分明看见儿子,儿子给木盆里倒了烫烫的洗脚水让他泡脚,他的脚被利刃样的山石戳得烂糟糟的血糊糊的,血糊糊的裂口里还嵌进了不少小石子。他的腿被放进了滚烫的水里并没有尖锐的疼痛,只是感到灼热的惬意。他仿佛看见儿子在为他洗脚,在为他挑去石子和尖刺,在暗弱的松明子里他似乎还听到了儿子的问候声,等他定住神,看见的却是媳妇毕修玲,过去这事儿都是儿子做的。儿子有良心,洗脚、修脚包括用剪子给他剪头发,给他洗头。包括每天的一个荷包蛋,每次吃饭时的好点的吃食,都是儿子安排留给他的。看见不是儿子老汉心里一阵惆怅、一阵神伤。毕修玲找出一双牛国斌的鞋子让他穿,他穿上又脱下。鞋是千层底的布鞋,舒适、暖和、养脚,但他不忍穿。毕修玲说爹你就穿着吧,等过这一阵我给你做一双。他踩着鞋子像踩着儿子,心里疼痛起来。
这天晚上他就看见老伴朝他走来,老伴还是那身素色的衣裳,老伴还是素白的头帕,头帕下是老伴哀怨的脸,那脸是寡白寡白的,是被雾和雪包裹着的,她愁愁地看着他,眼里滚着泪却射出刀子,她厉声地叫起来: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说着泪水就狂涌起来,漫天漫地地铺开,将他淹在里面,使他想叫也叫不出来……
梦醒来老汉不在恍惚,他异常清醒,他觉得他应该走出大山了,他在山里发痴发呆发神经是没有作用的。老伴比他清醒,老伴向他要儿子,他要出去,要去满世界地寻找。
老汉静静地等待机会,他要筹点钱。猪是惟一可以卖点钱的东西,猪他是赶不下山的。好不容易等到收猪人上山的时候,他就将猪卖了。卖了他将那点钱装在干的猪尿脬里,缠在腰上,拄着木棍就下山了。
老汉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生涯。老汉的木棍承载不了老汉的身躯,天天都痛苦地呻吟,时时在盼望老汉停止下来,休息一下他的痛苦和疲乏。有一辆牛车要到另外一个村去,他的述说使赶牛车的人心里生出怜悯,载着他走了一段。老汉在那暖和和的稻草上竟然睡着了,牛车把他朝相反的方向载去,他只得又走回来。害得老汉在野外睡了一夜。
其实命定老汉要经常宿在外面的,他走了一个村子又一个镇子,他向所有的人打听军队的去向,一听说有军队的地方他就要赶去。他舍不得住哪怕是最便宜的客马店,客马店里昏黄的灯光使他温暖,客马店里马的鼻息马粪马尿热辣辣的味道以及发黑的草堆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大通铺上的汗味酸味臭味使他禁不住诱惑,进去了他又怏怏地折回。他几乎是乞讨着颠簸在路上,他睡过山洞睡过草堆睡过屋檐,他舍不得花出一分钱。他曾经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向一个卖烤粑粑的摊子走去,他实在受不了饥饿和香味的诱惑,当他流着清口水把手压在饿得疼痛的肚子上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象着叫花子怎样偷拿食品,那些年轻的或者年小的叫花子拿到一个包子或是一个滚烫的粑耙,飞快地逃跑,边跑边朝嘴里塞滚烫的食物。有时被人追到了几掌扇下去还忘不了朝嘴里塞东西。他是跑不起来的,但他还是决定去偷一个包子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