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冰阴沉的态度让汪晨很不舒服,好像根本没把他看到眼里放在心上。汪晨奇怪地打量着陆小冰的背影,心想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不过是大家寻开心的玩笑,至于让她黑头黑面的吗?归根结底,汪晨是暗藏着施舍与同情的心态和陆小冰结婚的。当然,他对陆小冰是有感情的,因此也就同意了陆小冰要把她妈接来一块过的要求。有了这个前提,他认为当两个人有矛盾起冲突时,陆小冰忍让一步就是理所应当的。因此,当他又一次面对陆小冰的冷漠,心境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是一种失落感和挫败感,好像在他和陆小冰的关系中,他倒成了一个需要同情需要怜悯需要收容的那个……他妈的,陆小冰你不识好歹!
汪晨气得又是一屁股坐到路阶上。虽然气愤,到底知道是夜深人静,压低了嗓门说道,陆小冰,你妈生病住院,我鞍前马后跑了多少腿,这是你看到眼里的,可我背后塞给医生多少红包,你又知道吗……为了看房子,我走了多少路爬了多少楼,过工地上的臭水沟,有两次还差点被钢筋条戳了眼睛……我妈一再交待房产证上只能写我自己的名字,可我签合同的时候把咱俩的全写上了……
汪晨说啊说,说得自己心里酸溜溜的。他低着头,发现自己的鞋底从旁边裂了缝,把脚扳过来再看,整个鞋底都裂穿了。汪晨一冲动,把鞋从脚上扒下来,拎过头顶指着那条大缝子给陆小冰看,然后在面前一摔,悲从中来,大着嗓门喊起来,我他妈的这是为了谁啊!
陆小冰先是被汪晨这副模样吓住了。她看着鞋子再看看汪晨,足足瞧了有一分钟,心里跳楞楞的痛,挨着汪晨蹲下。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面庞,在初冬的夜倍感冰凉。陆小冰心里更雾着海水般的凉。她试图说服自己重新爱上汪晨。可是感情不是请客吃饭,三杯两盏就能热乎起来的。她的目的太明确了,明确到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良心上插了一把匕首,到达这目的前的漫长过程让她感到被掐住脖子似的喘不过来气。一想到自己,陆小冰眼泪流得更快。她动摇了,满腔的救赎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站在自己设计的命运黑洞前,陆小冰两脚发软。
汪晨看着路的尽头,这个时候正好扭回头,陆小冰一张泪脸可怜兮兮地截住他的视线。汪晨以为陆小冰被感动了,她彻底明白他的心了,一颗心顿时由气懑伤悲转向苦乐参半。他把陆小冰拥进怀里,腰上一用力站起来,使劲地吻她。那些咸咸的泪水此刻成了激情的催化剂。他紧紧抱住这个颤抖而柔软的身体,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他感觉到下身已经出现反应。
十九
汪晨心不在焉地乱按电视机遥控器。电视里的人晃来晃去,他一个镜头也没看到心里。陆小冰在洗澡,哗哗的流水声把他心里搅得火烧火燎。
好不容易等到陆小冰带着沐浴露的清香味儿从卫生间出来。陆小冰裹着一件白色的睡袍,漂亮而又精致的锁骨掩在领口下,几滴发梢上的水珠抖落,零星散在脖颈。汪晨早按捺不住了,把陆小冰拉过来抱在腿上,脸探进睡袍的领口。亲了一会儿,一使劲抱起陆小冰,放在床上。整个人俯下身去,要解睡袍的带子。
陆小冰轻声说,我来例假了。
汪晨有些出乎意料,碰碰陆小冰的下身,说不是刚来完吗?
可能是最近太累,有些失调。
汪晨往旁边一倒,心里真是失望极了。半天才把那股劲憋回去。
第二天晚上,汪晨拿了几张报纸坐在桌前练字。明天要去登记,他想把字写得好看一些。整天做业务签合同,写得最多最好的就是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的字都写得抠抠巴巴,像没长齐胳膊腿。汪晨把表格上可能要填的内容反反复复写了很多遍,报角的边角全都写满了。总算勉强看得过眼,感觉对付得了明天,便伸了懒腰,把桌上的废纸揉成一团,拿去厨房扔。因为懒得开灯,垃圾筒踢翻了。汪晨笑自己,本想省事反倒添了麻烦,便开了灯拿着扫帚收拾。这么一扫,几坨卫生纸卷散开了,里面包着陆小冰换下来的卫生巾。汪晨最怕见到这个,他正要喊陆小冰,有一张摊开来。上面雪白一片,任何杂质都没有。汪晨傻愣了一小会儿,拿起扫帚挨个扒拉开。他倒吸一口气,喊道“陆小冰!”
他喊了两声,陆小冰才进来。汪晨用扫帚把卫生巾划拉到她眼前,问道,“你什么意思?”
陆小冰低头一看,站在原地动不了。
汪晨指着地:“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根本就没来例假!为什么要骗我!”汪晨想到陆小冰时不时从他眼前拿着卫生巾跑去厕所,半天都是演戏给他看,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小冰不吭声。汪晨心头的无名火噌噌地往起窜,“陆小冰,你把我当要饭花子,高兴了就把这事当施舍,不高兴了就拿这些东西恶心我!” 他使劲给了卫生巾一扫帚。它们“噼啪”摔在墙角,像几个死尸触目惊心地摊开手脚。
陆小冰的目光跟着动了一下,说,不是。
汪晨又气又奇怪,本能地问道,你到底耍什么花招?咱们可就要是夫妻了!
陆小冰说,就是因为我们要结婚了,我想保留最后一点个人空间。
个人空间?汪晨蹙着眉头无法理解,做爱跟个人空间有什么关系?他嗤出一声冷笑,口气里全是嘲讽,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上床,假惺惺作的什么态?
陆小冰听汪晨如此说话,一股气在胸口迅速飞窜。她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硬是在一瞬间将那股气按了下去。她镇定着,虽然有些硬撑的成分,但坚持下去,就成了真真正正的镇定。她目光斜睨着汪晨,觉得他真是可怜,可怜到让她都起了同情心的地步。就像煤矿工人得的矽肺病,肺里都是炭一样墨黑的煤斑,猥琐的本性也已经入了他的骨了。
陆小冰说,就算是我作态吧,也就这一个晚上。她歪着头站在地当间,用留在眼皮子底下那一点点缝隙夹着汪晨。完全就是上高中时的德性。
汪晨最恨陆小冰这副臭清高的死样子,说,你把自个儿当成小龙女了吧?
陆小冰微微一笑,似乎是在赞许,赞许他所说过的话里就数这句最到位。接着又是一笑,说道,可惜你不是杨过,不懂得欣赏。随后,她脸上的表情随着这笑容一路走下去,口气愈发轻松自如。从明天起你天天都可以跟我上床,想什么时候上就什么时候上,想上几次就上几次。咱们是夫妻了,你有权利我有义务,你又何必着急这一个晚上呢?陆小冰说话的时候,眼睛半眯着,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眼风丢给汪晨。这和她往常干干净净的眼神完全是两码事,如果在另外一种场合中出现,是会让人误解让人想入非非的。
汪晨被陆小冰的眼神搞糊涂了。他眼前迅速闪过文化大院的漂亮女演员们,这种眼神可是她们千锤百炼的技巧。技巧传到陆小冰这里,形还是那个形,神却不是那个神。汪晨在陆小冰的眼睛里看到的全都是不是那个意思的意思,从陆小冰的嘴巴里听到的也全都是说不出来意思的意思。陆小冰的话哪一句都挑不出毛病,哪一句都合着道理,哪一句都正中他心意,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才知道的。可是,怎么就是不对滋味呢?汪晨没法再说什么了,他差点忘了这场争执是缘何而起,反而觉得自己要是再闹就是蛮不讲理,就成了地痞无赖。
汪晨看陆小冰的时候,陆小冰也在看他。她心里盘算着这张脸到底要看多久。陆小冰对母亲的生活观做了修正:感情,只是暂时给生活让位。她现在的理想很简单很现实,尽可能快地折腾出属于她自己的锦绣前程,幸福生活。她变得积极,生活一夜之间就变得有奔头起来。跑了几家画廊,接了几单活。她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有了急于出人头地的野心。在这个过程中,汪晨好歹是她和母亲生活的一个稳定保障。如果说之前陆小冰挣扎过矛盾过,此刻面对她所彻底认定的汪晨鄙俗的人生目标,似乎是只为了床上那些破事,内心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报复的痛快。汪晨只配得这种回报。她反而是一种胜利者的心态,认为汪晨才是彻头彻尾的输家。感情的输赢才是最伤筋动骨的,最要人性命的。给你一个灵魂缺失的肉身,又何妨?
生活多么像是一张堆砌了各种涂料的超现实主义油画,难以释解的色块和线条,奇异地透视出芸芸众生的秘密,画面极端的不合情理和反常,时常让它的观众产生一种不知所措或忘记身在何处的感觉。陆小冰就好像是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有那么一刻,对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她觉得自己正渐渐变得不是陆小冰了。身体内部传来隐秘的坍塌声、撕裂声。一个新的陆小冰正在破茧而出。
陆小冰脸上的表情是沉着冷静的,完全不像那个恋爱中的女孩了。腰身好看地一扭,进了卧室,将汪晨丢在身后。
倒是汪晨又傻站了一会儿。他有些恍惚。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不能确定陆小冰是不是爱他。这个念头一钻出来,心里好一阵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状况,隐约还有一种前功尽弃的感觉。转瞬之间,好像回到班里男生都是抱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偷窥陆小冰的时候。汪晨就有了不甘心,可这不甘心却又不似以前了,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压制住了,被陆小冰的态度抵制住了。有一会儿汪晨真想摔盆砸碗发泄出来,可他转念一想,这样一来反而更会助长陆小冰的气势。汪晨这样的想法,等于是把自己重新摆在一个低于陆小冰的位置。他激灵了一下,反应过来,不觉心惊。像要挣脱什么似的,把扫帚往地上一丢,走进卧室动作夸张地穿上皮衣,拉链拉得呱呱响,揣上钥匙摔门走了。临出门前,他到底是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