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承认?祁建国吼着说你平时跟他眉来眼去,你以为我是瞎子吗?祁建国嚷着,抓起一只漱口盂就朝窗子狠狠扔去。他说你既然忘不了他,干吗还要答应我?*9选
那只漱口盂砰地撞破窗玻璃,挂着风声飞出去。
张旗慢慢蹲在地上,她流着泪说,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啊。
十
祁建国终于想出了办法。
至少他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在此之前,张旗经常来我们陈村,她来是向我们集体户的女生诉苦。她说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想回家回不去,闹成了这样选调又选调不成,当地贫下中农也将她视为仇敌,整天对她冷言冷语,她现在能说话的人只有祁建国了。可是,张旗伤心地说,祁建国现在也从早到晚跟她吵,甚至动辄大打出手。张旗这样说着,总是忍不住啜泣。
她脸色蜡黄,皮肤干皱,看上去已不像过去那样漂亮。
那时她已跟祁建国住到一起,所以从精神到身体,都受到管束,白天不要说跟刘一兵说话,哪怕多看他一眼,晚上回来祁建国都要跟她大吵大闹。
张旗幽幽地说,她觉得,她的路已越走越窄了。
祁建国想出的办法,在当时看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他不知怎样打听到,公社电话总机那里缺一个接线员,于是回了一趟城,咬牙拎来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弄到公社去不知送了谁,于是没过多久,张旗就被调去当了接线员。这显然两全其美,张旗既可不必再看村人的白眼,也避免了整天与刘一兵打头碰脸的尴尬。只是不能每天回来与祁建国同住,为避人口舌,祁建国也不敢轻易去公社找她。
那大概是张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时的电话设备还很落后,是用手摇的一种古老款式,摇通之后接线员问你要哪里,她再给转过去。我们每次挂电话,从张旗接转的声音都能听出,她心情已渐渐轻松起来。有时去公社办事,偶尔碰到她,也发现她的气色比过去好了很多,大家聊一阵,她有时还会开几句玩笑。据说她在公社干得很好,领导对她也很满意,在几次突发事件中,她由于坚守岗位,业务过硬,表现还非常出色。那时大家议论,倘若张旗照这样干下去,今后有望被选调回城也说不定。
出事是在那一年秋天。
先是张旗在总机里的声音有了些变化。过去她每次接通电话,第一句总是说:“喂您好*9选”喂和您好连在一起,中间没有停顿,让人听起来感到活泼欢快,然后她会说:“为人民服务,请问要哪里?”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她接电话的声音就变了,一次我挂电话,发现她只是没精打采地问,要哪里。
大家猜测,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说,张旗又回张村了。
据说张旗是主动要求回去的。原因很简单,她又遭到了强奸。这一次强奸她的是公社武装部长,一个退伍军人。据张旗向公社领导反映,这位武装部长早在夏天时就强奸过她,当时天气炎热,她在宿舍里穿衣服很少,这位武装部长在一天下午突然闯进来,就将她强奸了,后来又有几次,甚至就在电话总机的接线室,她一边接转电话还一边被他奸污过。公社领导问她,那时她为什么不来举报。张旗说,她不想再在公社闹出这种事来,而且她以为,他这样干几次也就算了,所以就想忍一忍,但没想到他渐渐变本加厉,到后来几乎一天来一次,有时甚至一天数次,她实在忍受不了了,所以才来领导这里举报。公社领导当即就此事展开调查,但那位武装部长大喊冤枉,他说确曾有过一次,他去宿舍找张旗时碰到她正在洗澡,身上没穿任何衣服,但他立刻转身走了,张旗一连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头,至于说强奸她,甚至是在电话接线室里强奸她,那就更是无稽之谈。这位武装部长说,自己曾是一个革命军人,在革命大熔炉里锻炼了这些年,怎么会去干出那种卑鄙的事来?他甚至气忿地说,张旗这样做一定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这是有意栽赃,是存心陷害革命干部*9选
于是,公社领导告诉张旗,说人家说你是有意陷害革命干部。
张旗听了流着泪说,这绝不是有意陷害,她明白一旦将此事说出来会意味着什么,当初那位武装部长也曾威胁过她,他一边奸污着她说,不信你就试一试,你把这件事说出去,看大家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你姐姐张旌当初是那样的人,你过去又跟那个叫刘一兵的知青闹出过那种事,你现在再说我强奸你,有人会相信吗?张旗对公社领导说,如果不是忍无可忍,她还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张旗说,我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啊*9选
也就在这时,公社领导突然说出了一句话。公社领导说,可是,你想过这样迫不得已的后果吗,当初你姐姐张旌已送进去一个干部,现在,你还想再送进去一个吗?
这话让张旗无言以对。
张旗就这样辞去接线员工作,又默默地回张村来。
这时消息早已传回张村。张旗回来后,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事后,据刘一兵说,当时来自村里的压力还只是一方面,张旗后来走上绝路,其实他也是负有一定责任的。刘一兵说,那时祁建国几乎从早到晚都在跟张旗吵,如果他们吵闹时他不去劝祁建国,如果他在劝阻时不替张旗说话,也许他们的矛盾还不会进一步激化。在出事的那个中午,祁建国恶声恶气地骂张旗,说自己早该知道,张旗频频闹出这种事来其实并不奇怪,这不过是她的本性。接着,祁建国就又说出一些更不堪入耳的话来。
也就在这时,刘一兵走过来。
刘一兵对祁建国说,你不该这样说张旗。
祁建国一下被刘一兵说愣了。
刘一兵又说,这件事,肯定不像那个武装部长说的那样。
刘一兵问祁建国,你想过吗,如果真的没有这回事,张旗会将这样一盆污水硬往自己身上泼吗,凭她现在的处境,她会这样傻吗?
也恰恰是刘一兵这几句话,反而将祁建国激怒起来。
当时祁建国并没对刘一兵说什么,却转而对张旗破口大骂,说好啊好啊,你看你有多威风啊,在公社让别的男人操了,回到集体户来还有另外的男人替你说话,你他妈可真是一辆破公共汽车,谁逮着谁上啊*9选他接着又说出更多的污言秽语。
这时张旗反而不哭了。她看看祁建国,就转身走进屋去。
当时是在知青集体户的院子里,而且刚刚吃过午饭。祁建国这样吼过之后,就转身下田去了。但在那个下午,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他扔下锄头就又返回集体户来。当他推开院门,突然就发现了那只滚落在当院的玻璃瓶子,那是一只用来装“1605”的瓶子。“1605”是一种剧毒农药,在当时,其毒性令人谈之色变。祁建国立刻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连忙闯进屋来,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气味,跟着就看到了正窝身倒在地上的张旗。张旗面色惨白,两眼微睁,嘴角已淌出一摊黏液。祁建国扑过来扶起她问,你……喝了什么,你究竟喝了什么呀?*9选
张旗已无力说话,只是用手指指外面。
祁建国说你等一等,你先等一等,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他这样说着,就起身跑去村里套车。
但在那个下午,村里的所有牲畜都被牵到田里干活去了。祁建国风一样地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只好又绝望地跑回来。他不顾一切地背起张旗就朝公社卫生院的方向跑去。张旗像一只松松垮垮的口袋,在祁建国的背上软弱无力地一颠一颠。祁建国已感到她嘴里溢出的黏液正顺着自己胸膛流淌下来,他流着泪说,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这时,就听张旗喃喃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祁建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停住脚,将张旗慢慢放下来。
这时才发现,她已断了气。
十一
张旗死后,来为她处理后事的竟是张旌。
这时的张旌与过去相比已判若两人。她穿一身细瘦合体的民航制服,留着罕见的高束发型,皮肤白皙,略施淡妆,一眼看去几乎不敢认。县“知青办”的人原想做一做家属工作,将尸体就地处理。但张旌坚持说,既然她妹妹直到临死前还说想回家,那就满足她的遗愿,让她回去吧。县“知青办”见事已至此,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安排了一辆“130汽车”,将张旗的遗体和行李等一应物品都拉回城去。
张旗走的那天,我们所有同学都去公社送行。
张旌并没流泪,显得很平静。
她对我们说,没想到,我妹妹……最后竟是这样走的。
她又说,这样也好,她总算是回家了。
送走张旗的那天晚上,刘一兵和祁建国回到张村,两人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后来都喝醉了,还相互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又和好如初了。
后来据刘一兵说,祁建国在那天夜里曾对他说过一句话。祁建国说,过去有张旗在,他回不回城倒也无所谓,可现在,既然没了张旗,他就一定要回去了。
当时刘一兵说,要想选调,哪那么容易?
刘一兵还想对他说,别人选调都没指望,像你这样的条件,就更不要想了。祁建国似乎看出他要说什么,于是点点头说,是啊,像我这样的条件,就更不要想了。
但他又说,想办法吧,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据刘一兵说,祁建国在那天夜里说的这些话,并没引起他的注意。但后来没过多久,祁建国突然又告诉他,说他准备办“病退”回去。“病退”在那时是知青的一种特殊待遇,特指如果谁生病,经医生诊断确实不适宜再参加农业劳动,就可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