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病退”在那时是知青的一种特殊待遇,特指如果谁生病,经医生诊断确实不适宜再参加农业劳动,就可由当地将其退回原户口所在地,或继续治疗,或安排适当工作,简称“病退”。但祁建国的身体一向很强壮,刘一兵怎么也想不出,他会以什么理由办“病退”。
祁建国这才告诉刘一兵,说自己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症。
刘一兵确实在祁建国的床头发现过一种小玻璃管,他认出是注射器,那时还没有吸食毒品,更不讲注射吗啡,刘一兵就问祁建国,用这种注射器干什么。当时祁建国只是说,这是他去公社卫生院看病,随便要来拿着玩的。刘一兵也就并没在意。
但没过多久,还是被刘一兵发现了。
一天夜里,刘一兵一觉醒来,正要起身去小解,突然发现祁建国正用那只注射器在自己胳膊上注射什么。他一愣,问他在干什么。祁建国连忙慌乱地将东西藏起来。这时,刘一兵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立刻向祁建国追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祁建国就不说话了。
刘一兵走过去,从祁建国的手里拿过那只针管,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油气味。他吃惊地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祁建国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他说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要等选调得等到哪一年,况且像我这样的条件,就是报上去也不会批准,恐怕一辈子都没希望了。
祁建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刘一兵没好气地问,你往身上注射煤油,就可以回去吗?
祁建国告诉刘一兵,说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只要定时定量往身上注射煤油,血压就可以升上来,而依照有关规定,插队知青如果确实患有高血压症,就可以无条件办“病退”。但是,祁建国又苦恼地告诉刘一兵,说不知是因为不得要领,还是用的剂量不够,他的血压总出问题,常常是自己量得好好的,一到医院那里却就恢复了正常,所以总是拿不到患有高血压症的诊断证明。祁建国说,如果他的血压再升不上去,就不能用这种办法了,最近一段时间,他身上已开始出了问题。
他这样说着,就从手臂上挤出一滴血。
那血珠晶莹地滴落到桌子上,在灯下闪动着殷红的光泽。
祁建国说,你看。
他说着划着一根火柴,这滴血竟像油脂一样被点燃起来。祁建国苦恼地说,你没发现吗,我现在,已经不敢吸烟了。
他说,我真怕哪天不小心,把自己也点着了。
十二
祁建国终于还是回城了。
他回城,是因为在挖河工地上险些把林大林给杀了。林大林没想到,他们那个集体户的人都没想到,祁建国这一次竟然出手这样狠。
这次挖河是县里的工程,每个公社都要派劳力参加。但那时当地贫下中农已不愿再挖这种毫无意义的河,不仅吃苦受累,每天补贴的一点粮食还不够付出的体力,而且一干起来就遥遥无期,所以,那时再有这种工程,各公社派出的河工就多是知青。
当时临近初春,祁建国和刘一兵都被派到工地上来。
那一次也是合当有事。开工第二天的上午,刘一兵和祁建国正在工地上干活,就又碰到了林大林。当时林大林的肩上挑着一副空桶,看样子是去为他们村的河工挑水。他一见刘一兵,就走过来不阴不阳地说,听说这批选调有你,怎么还来干这种活?当时刘一兵也已得到这个消息,到了这种时候,也就不想再跟林大林一般见识。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说,还没接到正式通知。
林大林又回头看看祁建国,嘿嘿一笑说,你是完了。
祁建国慢慢直起腰,问他,我怎么完了?
林大林说,你已经彻底完蛋了,你还想选调吗?
祁建国说,我怎么就不能选调?
林大林用手指着他说,你把张旗都逼死了,你还想选调?
林大林这样说着,把头一仰就哈哈大笑起来,肩上的两只水桶也随着来回乱晃。但这一次,林大林显然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他是在单独面对祁建国。祁建国盯视着他,突然转身抄起插在地上的铁锹。他的这个动作出人意料,而且娴熟连贯非常之快,以至当林大林反应过来时,那把铁锹就已来到他的眼前。事后据目击的贫下中农说,当时祁建国抄的幸好是刘一兵的铁锹,刘一兵手懒,铁锹并不太快,倘若他抄了自己的铁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祁建国有个习惯,平时总喜欢在井台上或石头边磨他的铁锹,因此他那把锹也就薄而飞快。但是,即使祁建国抄起来的是刘一兵的铁锹,即使这把铁锹并不太快,铲过去的这一下也相当严重。当时林大林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铁锹,显得有些惊讶,他张开嘴,刚啊地叫出一声,那铁锹也就到了,就那样咔嚓一下,他的半边嘴就一下被铲到了耳边。
人的头颅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将嘴这样铲开,整个脑袋也就似乎被铲开了一半,那样子不仅吓人,而且非常的难看。
林大林就那样发出一声很奇怪的惨叫,然后就滚到地上。
祁建国当即被弄到了县里。
那时对知青的管理工作已抓得日紧。为狠煞知青斗殴歪风,县“专政指挥部”和“知青办”正想抓个典型整一整,于是就将祁建国又押回工地,宣布对其拘留之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手铐脚镣地押走了。当时祁建国走得挺胸昂头,大义凛然毫无惧色。
但是,祁建国并没在县里羁押几天。县“知青办”的人经研究认为,像祁建国这种情况,应交还原户口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处理。于是,他竟被押解回城了。
祁建国被押送回城的那天,汽车先开到我们公社,为他办理一些相关手续。与此同时,刘一兵也已接到正式通知,刚好来公社办理选调手续。刘一兵从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里兴冲冲地走出来时,迎面正好碰到戴着手铐的祁建国。
祁建国已被剃成了秃头,他冲刘一兵笑笑问,你也回去?
刘一兵点点头,嗯了一声。
祁建国自豪地说,我也回去*9选
十三
那以后,就到了1977年。
1977年的冬季,大约12月中旬,在中国发生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这件事至今想来仍令人激动,而且记忆犹新,它不知改变了多少知青一生的命运,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是的,就在那一年冬季,又恢复了高考制度,也就是说,上大学已不再由工作单位或村里的贫下中农推荐,而是又要考试了。
也就在那一年,我考取大学,终于离开了陈村。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已临近春节,去公社办理一应手续时,竟又碰到刘一兵。这时的刘一兵蓬头垢面,穿一身满是油渍的再生布工作服,似乎刚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回来。他告诉我,他上一次被选调,竟分到石油勘探单位,然后去了一个远得难以想象的地方,那里整天风沙弥漫,荒无人迹,连野生的动、植物都极为罕见。他只呆了几天就意识到,倘若在这里,还不如回去继续插队。于是,他重新经过一番努力,好不容易才又办回来。他自豪地告诉我,现在,他已重新获准插队,来公社是报到的。
我没忍心告诉他我的事。
我只是跟他握了握手,想安慰他几句,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那以后,直到大学毕业,我就再也没见过刘一兵。
很多年后,我在街上偶然遇到祁建国。这时的祁建国已油头粉面,而且是从一辆咖啡色的“林肯牌”轿车里钻出来的。他告诉我,当年他从公安局里放出来,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所以,到后来他也就成为中国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我没问他做的什么生意,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我向他问起刘一兵。他的神色一下有些黯然。
他告诉我,刘一兵已经不在了。
刘一兵第二次去农村,又呆了很多年,耗到后来已没了选调,想办“病退”又办不回来,就那样窝在了农村里。再后来他就四处想办法,还经常跑来市里乱撞,像疯了一样逢人就打听为知青落实政策的事。但这时已没了“知青办”,各种专门负责知青工作的机构也早已撤消,就这样,他又跑了几年,终于彻底绝望了。于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来到县城的街头,先将一桶汽油浇到自己身上,然后轰地把自己点燃,就在街上拼命地狂奔起来,直到最后,他跑到一根木制的电线杆前,就那样抱着那根电线杆被活活烧死了,到后来,连那根电线杆也被引燃起来。
我含着泪想,那根在风中燃烧的电线杆,一定像一株向日葵。
注:若干年后,我又听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有一个政策下来,该政策规定,举凡知青,无论在当地招工与否,一律可返城。于是,我那些遗留在当地的同学就都像一阵风似地被刮回来。据说,连林大林也携妻带子地回来了。
2003年10月6日写毕天津木华榭
南方往事
钟求是
钟求是男,一九六四年出生,一九八四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供职于温州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暑假里一个晚上,温棋久跟着曹大奎们练抽烟。大家一溜儿坐在桥栏上,允许蚊子在眼前飞来飞去。
香烟是自制的,用捡来的烟蒂揉碎了搓成条儿,搁在嘴上又长又硬。夜色中大家都不说话,但把眼光暗暗给了曹大奎。曹大奎抽得特别好,别人嘴边都有一只红的亮点,他没有。他把带火的一头倒插在口中,一边吸着一边从鼻孔里蹿出两道笔直的烟雾。
正是在这时,曹大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