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棋久再次见到李至慧,是在人民广场的露天大会上。
会议场面很大,是那种万人大会。那么多人从家里出来,走在了一起。一些队伍扯着旗子、敲着锣鼓拥进广场。一队队持枪的民兵甩着胳膊走进广场。几辆载着各色人物的大卡车驶入广场。大会开始时,广场上人头晃动,喇叭里的声音只能让前面的人听见,场子后边慢慢就乱了秩序。
载着各色人物的卡车停在后面,被围成了几个团儿。温棋久使劲往人团里挤。人群先是松的,越往前越紧。最紧的地方抬头便能看清车上的人。
眼前车厢上站着的是样板戏里的人物,有杨子荣、李玉和、阿庆嫂,当然还有柯湘。柯湘仍是李至慧扮的,脸静着,隐隐有些冷,与并排的演员一比,似乎多了一点傲气。
车厢前的人群始终在挪来挪去。一些人看久了,就披着汗撤出来,让其他人补进去。另一些舍不得出来的人觉得平淡,便想制造些乱子,他们怂恿一个男孩爬上车厢。男孩踩着轮胎爬了一半,被上方的杨子荣一声断喝,跌落下来。人群哈哈大笑。笑声中一个惊慌的女声猛然响起:“你动我干什么?选你动我干什么?选”
笑声和女人的尖叫过去之后,温棋久觉得这里差不多了,就退出来。他四周看了看,向另一辆卡车挤去。这辆卡车站的是被批斗分子,不仅胸前挂着牌子,脑袋上还很有花样。温棋久挤了一会儿,先看清了那些牌子上的字,有走资派、右派、反革命、地主、富农。看见富农他心里缩了一下。他想爷爷要不是每天到城外拾粪,大家搞批斗时也会记起他的。
再往前挤几步,那一排脸也看清了。温棋久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在一张脸上突然停住。他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尽管那脑袋上一半厚发一半光秃,像被火烧了一半的山坡,可瞧着就是面熟。看看牌子,是反革命分子刘正大。温棋久想,刘正大这名字听着多么陌生,这张脸怎么就熟了呢?这样想着,又埋头朝前拱几下,然后钻出水面似的甩一甩头。现在他看见那张脸的两眉间突着一颗黑痣。
温棋久的脑子一下子轻了。他的嘴巴像是塞进一只辣椒,弹开又合上,合上又弹开。他的身子一时也失了灵活,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被推来推去意味着离车厢越来越远,待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推出人堆。
温棋久要证实一下那颗黑痣,已看不见了。他看见的是一排差不多的脸面。温棋久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力。他想了半晌,对自己说:“天这么热,谁能保证眼睛不被汗水弄花了?”
这时喇叭里响起口号声。和着口号,广场前面一次次举起黑压压的手臂。口号呼过,手臂举过,大会就结束了。人们水流一般从几个出口淌出去。那几辆卡车开始发动,排成一队,在人流中慢慢移动。不一会儿,广场上的局面变得松松垮垮。
温棋久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撒开手脚跑起来。他没花多少力气,就追上了车队。车队边走边展示,比行人快不了多少。温棋久提一口气,学着泥鳅一头扎进路边的人群,过一会儿钻出来,已从最后一辆卡车变到第一辆卡车跟前。
他站在路边,看见李至慧的卡车徐徐开来。李至慧的脸仍静着,只是因为铺了汗,变得油光发亮。她的车过去之后,又走过两辆车,被批斗分子的车出现了。现在温棋久不用瞪大眼睛,便能看清那张脸上的那颗黑痣。这黑痣同两边的粗眉加起来,再补上另一半头发,就跟相框里那张脸没什么不一样了。
温棋久跟着卡车朝前走。到达十字街口,车队解散了。李至慧的车往南门开去,批斗分子的车折向西门。温棋久想一想,选择了西门。
街上人少了,卡车就快了。卡车一快,温棋久也跑了起来。他跟着卡车跑过百货公司,跑过菜市场,跑过西门榕树,还停不下来。街旁的行人看见一辆卡车被一个男孩追着跑,都觉得稀奇。他们先瞧瞧男孩,才去看车厢上的被批斗分子。被批斗分子也奇怪起来,把目光悄悄丢向车后。他们瞥见那个男孩满头大汗却不露着急,像是在做着一次游戏。他离他们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但始终没有被甩掉。
卡车在一个叫太保院的地方停下。被批斗分子不能再偷看男孩,他们跳下车,低着头,随民兵们走进院子大门。对这院子温棋久不算生,因为里边不仅有几处房子,还有好几棵桑树。他曾经划着小船靠上院子后门,偷偷溜进去享受桑椹的美味儿。
现在他知道,这个长着桑树的院子成了被批斗分子睡觉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温棋久等在李至慧家对面的树下。等不多久,李至慧现身了。今天她没有骑车,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一个西瓜,肩膀用力斜向一边。当她接近院门时,温棋久快步向她走去。
温棋久的出现没有让李至慧吃上一惊。她只是不解地盯着温棋久,似乎要帮他想一个上门的理由。温棋久迎上去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你。”李至慧说:“什么事儿?”温棋久摆一下头说:“进去再说。”李至慧禁不住笑了。她将雨伞递给温棋久,掏出钥匙打开门,径自进去。温棋久赶紧收伞,追着步走过小院,进了客厅。
李至慧将西瓜放下,说:“先吃西瓜还是先说事。”温棋久说:“西瓜是小事儿。”李至慧说:“那你先说说大事儿。”温棋久说:“昨天开大会,我看见你了。”李至慧说:“就是这个事儿?”说着眼睛里浮起些笑意。一见笑意,温棋久心里掠过一阵慌。他想李至慧真的不知道相框里的那个男人昨天也在大会上呢。
温棋久咬一下嘴说:“我说的是别的事儿。”李至慧说:“那你接着说。”温棋久说:“昨天,我还看见相框里的那个人了。”李至慧小心地问:“你说是谁?”温棋久说:“就是你相框里的那个男人,他叫……刘正大。”李至慧眼睛大了一下,脸慢慢涨红,红成西瓜的颜色,又渐渐淡去,淡得有些白。
李至慧说:“你说完了?”温棋久点点头。李至慧说:“你觉得这事儿很重要?”温棋久迟疑着又点点头。李至慧说:“那你说说看,这事儿重要在哪儿?”温棋久看着李至慧,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慢慢低了头。
李至慧突然大声说:“温棋久,你给我听着?选我和刘正大早已划清界限了,我是我,刘正大是刘正大,两个名字凑不到一块儿。不错,我们两个人在一个相框里呆过。不仅在相框里呆过,我们还在一个屋子里呆过。可是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李至慧说:“现在谁都知道,我和刘正大像切开的西瓜,一刀两断了。我演我的角儿他做他的人儿,两个人在两条道上走路了。这些别人都知道,就是你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要紧,因为跟你没有关系。”李至慧说:“可你偏偏不,你让自己觉得有关系,你还要扮演一个交通员来送什么消息。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大热天的不去游泳不去睡觉却来管这种事儿。你说你像不像个傻子?我是越看越像了。你现在要想不让人讨厌,就站起身,马上走到门外去……”
李至慧越说越急,温棋久站起来,低头向门外走去。他刚一出门,李至慧“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温棋久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他折回门前,把手举在空中,半天才敲下去。李至慧打开门,直直地盯着他。他把眼睛看向地上,慌慌地说:“昨天我还看见他关在什么地方了。”说完掉头就走,走得很快。
接下来几天,温棋久过得不好。他跟着曹大奎们去偷西瓜,刚刚得手,就被愤怒的叫喊声和脚步声追着跑,跑得屁滚尿流。好不容易站住,把气喘定了打开西瓜,却是生的。有一次打扑克,谁输了谁喝水。结果别人才喝三四杯,他喝了八杯,肚子鼓得像只球,一晃就有响声。更没趣的是一次游泳入水,他跳得挺高,空中动作也很漂亮,不想身子扎到水里,裤衩一滑浮在了水面,让同伴们好一阵嬉笑。
温棋久忙着的时候,会抽空想一想李至慧。他觉得台上的李至慧和台下的李至慧真有些不一样。台上的李至慧有威风、有本领,心里是明亮的。台下的李至慧就是站到跟前也有些远,让人时常猜不透,譬如她一边说跟刘正大没有关系了,一边还留着相框。
但他仍然想见李至慧。很显然,李至慧是他整个夏天里最重要的人物。由于李至慧的出现,这个夏天他内心生长起一种特别的感觉。他不知道怎样解释这种感觉,反正跟李至慧呆在一起,即使挨着骂,他心里也是既迷乱又舒坦。这样的情形以前有过吗?温棋久想了一圈,自己对自己摇摇头。
这天上午,温棋久命令自己勇敢一些,再去见一见李至慧。在此命令之下,温棋久准时站在了剧团门口。当李至慧走来时,他迎面走过去。但温棋久明显有些紧张,他的目光是直的。他和她擦身而过的当儿,他根本就没能看上她一眼。不过李至慧在后面叫住了他。李至慧说:“温棋久,你站住。”
温棋久猛地站住,脸上出现了慌乱。这慌乱差不多把他偶尔路过的佯装出卖了。李至慧说:“这几天我在找你。”温棋久说:“你找我干什么?”李至慧说:“现在不跟你说,午饭后你到我家吧。”温棋久想不到会这样,但他没忘了假装考虑一下,然后才点点头。
吃过午饭,温棋久来到李至慧家。她已等在那里,同时等着的还有西瓜和饼干。温棋久一见这布置,不安的心便松了,但他弄不懂李至慧的意思,先不吭声。李至慧说:“你吃点东西吧。”温棋久看看饼干,又看看西瓜,先拣一块饼干吃了。李至慧说:“你看上去挺忙的。”温棋久想想这几天还真的挺忙,就点点头。李至慧说:“都忙些什么呢?”温棋久说:“很多事情,游泳啦、玩扑克啦、打游击啦,一时说不清。”李至慧说:“打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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