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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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情-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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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带几分警惕,带几分兴奋地约束着自己的言行。
  
  篮球赛后的某一天,孔阳的父亲突然来到了学校。其时已临近暑假,同学们已经在商量着去旅游或者回家的行程。孔阳对父亲的突然到来感到很意外。父亲是来出差的,他很得意自己能争取到这个机会,对自己没有通知儿子去接却能够顺利地找到儿子的宿舍更是满意。他穿着一套化纤的西装,打着一条拉链领带,从鼓鼓囊囊的大包里不断掏出各种东西请儿子的同学吃。谁要是客气,他就往他手里塞。几个同学本来要去上晚自习,这下索性不走了,围着孔阳父亲大吃海聊。父亲在孔阳宿舍四处察看,问他们住几个人,哪个同学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既像是这个宿舍的慈爱的父辈,又像是一个老学长。他好像已经忘记儿子的专业是他自己确定的,言谈中流露出对文科功课轻松的羡慕,甚至轻蔑,感叹自己当年读工科的辛苦。孔阳有点坐不住,他打来洗脸水,让父亲去洗一下,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带他下去吃饭。但父亲谈兴正浓,说他不饿,他路上已经吃过了。“我带了这么多东西,自己能饿着?”孔阳很窘迫。父亲的声音又大又亮,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孔阳恨恨地想起,父亲播了这么多年通知,怎么就甩不去乡音。这时候门外有女生的声音,孔阳立即紧张起来,他听出辛夷就在门外。没等到轻轻的敲门声再响,孔阳已快步过去,把门打开,自己也跟了出去。孔阳是生活委员,辛夷是代表女生来交定票单的。孔阳的脸红彤彤的。父亲听到门外有女生的声音,似乎还是来找孔阳的,对儿子生活的背面感到了关心,大声说:“孔阳,没关系,你应该请人家进来!”辛夷随口问道:“怎么,你有客人啊?”孔阳愣了一下,轻声说:“对,对,是我一个老乡,来出差的。”
  那一瞬间,孔阳仿佛自己穿着一双破得露出脚趾的袜子,怕那鞋子掉了,被人看见。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谎话让他羞愧惊恐了很长时间。辛夷她们走后,孔阳回到宿舍里,他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几个同学开始挤眉弄眼,做神秘状。他们倒不是看出了孔阳和哪个女生有什么特别关系,也没有听到孔阳的谎话,他们只是觉得有个由头,可以撩拨一下,好玩。孔阳的父亲一付心中有数的模样,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再加追问,怕把儿子惹恼。父子俩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才闪烁其词地往这个话题上绕。孔阳支支吾吾,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承认是因为确实什么还没有开始,但一否认却又好像是给出了结论,冥冥中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那句谎话像他私处的一个伤疤,痒着,痛着,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一只知了从地底钻出来,爬在树上,它会蜕壳,会张开翅膀,但它依然是一只知了,永远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鸟。这是孔阳的隐痛。不管是在大学里,还是在社会上,哪怕孔阳已经当了副总编,比大多数城里人活得还要好一些,但在不经意间,他依然能感受到出身在一个人身上刻下的印记。那句谎话别人是不会知道了,其实最受那句话伤害的,还是孔阳自己。它提醒孔阳注意一些事实。仿佛刚要入梦的人被重重拍了一下,孔阳在漫漫长夜中再也难以入睡了。
  校园的大路上随时可以看到衣着时髦,神色飞扬的学生,但不那么时髦的衣服里面,也一样是一个青春的躯体。孔阳内心燃烧着激情。他很努力地读书,不光是因为这是学生的本分,更因为辛夷担任着学习委员,所有的考试成绩都由她去系里拿回来。他常常在校园的大路小径上漫步,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够遇上辛夷。她低着头,远远地从对面走来,猛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同学,然后孔阳和她站在一起,慢慢说着他想说的话……但这样的场景很久都没有出现,他多次碰到过辛夷,可她身边总是有几个女生,一路说笑着,她只朝孔阳微笑着点点头,又继续走远了。惟一的一次单独邂逅是在图书馆的山坡下,孔阳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书包扔在一边。突然他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产生一种预感,立即站起了身。辛夷吃了一惊,路边陡然立起一个人,她愣在那里。孔阳的心狂跳着,好像要跳出去,话却说不出。辛夷看清是他,放了心,冲他笑了笑,马上又慌乱起来。他坐在这里,太像是等待着自己了。她的慌乱影响了孔阳,他好像重感冒病人再着一次凉,浑身发烫。这是他预演了无数次的场面,台词早已练熟,但真上了场却像仓促间打不开的箱子,无从开口。“你好。”不知过了多久,孔阳才说出这么一句。辛夷想走,他这一开口,她却不好立即就走了。短短的时间对两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这时远处山坡下,突然有人喊辛夷。是朱臾。辛夷应一声,逃跑似地道个别走了。孔阳如蒙大赦。两人走到一处,朱臾不知说了什么,辛夷打她一下,笑起来。孔阳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先是感谢朱臾,后来又有点恨她。
  其实要不是朱臾出现,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总不成真像那时流行的什么诗那样,“我们站在夕阳里,站成两棵树”吧?童年时的那个疑惑又出现了,谈恋爱,怎么谈,谈什么?小时候这还只是个问题,现在已成了难题。即使你想好谈什么,也是无从谈起。谈,恋爱,谈恋爱,一想到这三个字,孔阳暗自红了脸,他的思维火烫了似地跳开了。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6)

  一切都在慢慢成长着。抑郁的心情并没有能压抑青春的身体,一年多过去了,孔阳有一次上街,偶然量了一次身高,竟发现自己比入学时又长高了五厘米。这意味着他的视线也相应增加了同样的高度,可是他的目光依然萦绕在辛夷身上。他悄悄写了不少信,给辛夷,但他在写信封时犯了难。他早听说有人写情书,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写个“内详”,结果被取信的同学认出笔迹,成为笑话,可如果这地址不写,孔阳又担心辛夷一旦拒收,连拆都不拆,退给邮局,那邮递员没处退,大概就要自己拆开来看了——写个“内详”辛夷说不定倒反而会拆开来看。后来他灵光一动,决定到校外寄。他借了辆自行车骑上了大街,不知不觉竟骑到了雨花路,他听说过,辛夷就是雨花中学毕业的。正是放学的时间,中学生们被关了一下午,那老校工还在那开着大铁门,学生们就急不可耐地从边门涌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流上了夕阳下的大街,向四面八方延伸。男生们你呼我应,女生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好像他们有无数有趣的事情要带出来说。校园周围的各个巷口都有一些小商贩,卖着各式小吃,见来了学生,一个个抖擞精神拉开了架势。一个新疆打扮的小伙,带个瓜皮小帽,右手使劲扇着他的破扇子,左手翻弄着一排羊肉串,大声吆喝着:“新疆乌鲁木齐烤羊肉——砰啪!”转眼间他的身边就围声了不少学生。孔阳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对面的马路边上,夕阳勾勒出校门古朴的轮廓。这幅场景令他倍感亲切,仿佛这也曾经是他的母校。他怔怔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设想着中学生辛夷背着书包迎面走来的样子。她侧身和身边的女伴说笑着,额上的头发有点乱了,她抬起手指轻轻理一理……“大哥哥!”孔阳吃了一惊,两个小女生站在他面前,一个扎两根小辫子的女生脸上红扑扑的,细长的眼睛看着他,似乎看出孔阳的惊讶,感到自己叫错了,又说:“小——叔叔,那个卖羊肉串的新疆人喊的什么呀?什么新疆乌鲁木齐烤羊肉——砰啪,为什么砰啪?他又不是放鞭炮!”另一个大眼睛的女生争辩说:“他就是学放鞭炮,让人家注意他。”果然那卖羊肉串的又在叫“……砰啪!……砰啪!”孔阳挠挠头,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孔阳刚要道歉,那大眼睛的女生说一声“对不起”,伸伸舌头,拉拉细长眼的同伴,嬉笑着走了。这个中学生的问题还真难住了孔阳,直到很久以后,一个来自北京的同学在他们宿舍吹牛,左一个“倍儿棒!”右一个“倍儿棒!”孔阳才突然醒悟:那新疆人说的就是“倍儿棒”,哪是什么“砰啪”?孔阳突然笑起来,弄得那北京同学一再追问他笑什么,孔阳怎么也不讲,好像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不过到雨花中学那一段,确实是孔阳的一次秘密之旅。他当时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到雨花中学的校园里去看看,不是凭吊,也不是探险,他只是很好奇,一种温柔的好奇心。他推起车子往校门走,迎面过来的学生们故意让得歪歪倒倒,夸张地怪叫着。孔阳停住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逆历史潮流而动”,他现在可不就是?他既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做学生又太大了些,孔阳觉得了别扭,跨上车子骑走了。
  他在路边的邮筒前匆匆写好地址:“雨花中学”,想一下,又在前面添上“本市”,把信投入了邮筒。
  夜晚已经降临。路边小店铺全开了灯,下了班的人骑着车飞驰而过,络绎不绝。这里是城南,著名的“长干里”、“朱雀桥”都在这附近。“乌衣巷”两边的房屋大多是两层的小楼,楼下开店,楼上住家,一律是青砖木栏,古色古香。一个少妇大概是刚洗过头,披着长发,站在楼上的木栏杆里收着晾晒的衣服。孔阳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他幻想着晾衣服的竹竿会突然掉下来,落在他面前。那少妇会冲他粲然一笑。那时孔阳还没有读过《金瓶梅》,只觉得这地方充满了《拍案惊奇》或者是《聊斋》的氛围。一只黄猫在巷子口蹲着,见有人来了,倏然转身跑进了巷子深处,跑得看不见了,才传来一声“喵”的叫声。孔阳痴痴地,他无端觉得这只猫和辛夷有什么关系,是她家养的猫,辛夷似乎突然就会从小巷深处走出来。
  
  辛夷那天并没有回家。她是个聪慧的学生,但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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