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出去,这时我在想她究竟在哪儿,心里也就很不好受了。过桥时一切都是软绵
绵的、迷人的,烟雾从我们两腿间袅袅上升。铁轨嘎嘎作响、信号机在我们血液中
闪烁,我觉察到她的身子紧紧贴着我的——全成为我的了,于是我停下用双手抚摸
那温暖的天鹅绒。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碎裂,碎裂,天鹅绒下的温暖肉体渴望着我
……我俩又回到原先那间屋子,多亏尤金,我们又弄到了五十法郎。我看看院子里
,那部留声机已经停了,箱子打开着,奠娜的东西像往常一样丢了一地,她穿着衣
服躺在床上,我催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我以为她要发疯了……躺在床上
,盖着毯子,再摸摸她的身体多么好啊!可是能摸多久呢?这一回能持续下去吗?
我已有了一种预感,这不会延续多久的。
她狂热地跟我说话,仿佛我们没有明天一样。“别说了,莫娜!看着我……别
说了!”最后她睡着了,我从她身下抽出胳膊。
我闭上眼,她就躺在我身边……到早上当然还在……我是在二月里从码头启程
的,那天下着一场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暴风雪。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在窗口同我挥
手道别,当时街对面角落里站着一个男人,他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下颚贴在西
服翻领上。这个望着我的人是个胎儿,一个嘴里叼着雪茄的胎儿。莫娜在窗口向我
挥手道别,脸色苍白而臃肿,披头散发,忽而又到了一个阴沉沉的卧室中,我俩有
节奏地喘着气,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的、猫身上的气味,她的秀发叼在我嘴里。
我闭着眼,我们对着嘴呼出一口口热气。我俩紧贴在一起,距美国有三千英里之遥
,可我再也不想它了。同她在这儿睡在床上、让她对着我呼吸、秀发含在我嘴里—
—我认为这是一种奇迹。天亮以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从酣睡中醒来望着她,
这时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我望着她美丽的蓬乱头发,觉得有样东西顺着她的脖
子爬下来。我又凑近看看她,她的头发在动。我扯开床单,看到更多的臭虫,它们
在枕头上排成一大片。
拂晓,我们匆忙收拾起东西溜出旅馆,这时街上的咖啡馆还没有开门。我们步
行,边走边搔痒。天亮了,天边出现了一片奶白色的晨喷,一朵朵橙红色的彩云飘
过天空,恰似蜗牛出壳。巴黎啊,巴黎,一切都发生在这儿。断垣残壁、小便池中
悦耳的哗哗流水声、男人们在酒吧间里舔小胡子。窗板往上推时铿锵作响,街沟里
水流潺潺有声。还有用鲜红的巨大字母拼成AmerPicon之字形。咱们走哪条路:为
什么?往哪儿走,干什么?
莫娜饿了,而且她的衣服很单保除了晚礼服、香水、俗气的耳环、手镯和脱毛
剂,她什么也没有。我们在梅园大道上一家弹子房中坐下要了热咖啡。卫生间坏了
。我们得坐一阵了才能去另一家旅馆,这时我们互相拣去了对方头发里的臭虫。莫
娜紧张不安,所以发起脾气来。非得洗个澡,非得干这,非得干那。非得、非得…
…“你还剩下多少钱?”
钱!全忘掉了。
美国饭店。那儿有部电梯。
我们在大白天便上床睡觉了。待我们起来天色已黑,这时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
凑足往美国打一份电报的钱。电报就打给那个嘴里叼着长长的、有味道的雪茄的胎
儿。还要去拉斯帕伊林荫道找那个西班牙女人,做顿热饭是她的拿手好戏。天一亮
便会发生什么事的。至少我们可以一起上床了。再也没有臭虫了。雨季已开始。床
单干净极了……
第02章
在波勒兹别墅,一种新的生活展现在我面前。才十点钟,我们却
已吃完了早饭,还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如今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埃尔莎,鲍里斯告诫
我说,“这几天走路要轻一点。”
这天一开始便景色宜人:明媚的天空。清新的微风、刚刚粉刷过的房屋。在到
邮局去的路上,我和鲍里斯讨论了那本书,书名是《最后一本书》,它将以无名氏
的名义写作。
新的一天在开始,这一点我们今早站在迪费雷纳的一幅闪烁着光辉的油画前时
我便感觉到了。画上是十三世纪的一种早餐式聚会,没有酒,有一位姣好、肥胖的
裸体人像,一色、充满活力、像手指甲一样呈粉红色,一条条波浪状的肌肉在发光
。
这幅画,总的说来是二流的,有些方面还是初级的。这是一个感到刺痛的人体
,在朝露下湿漉漉的。这是静止的生命,不过这儿没有什么东西是静止的、死去的
。画中的桌子被食物压得吱吱响,食物太重,桌子都快散架了,这是一顿十三世纪
的饭——绘画人已经清楚记住了所有在丛林中写生时画下的动物,一大群瞪羚和斑
马在啃棕桐树的复叶。
现在我们同埃尔莎在一起,今早我们还在床上时,她便在为我们演奏,“这几
天走路要轻一点……”太好了!埃尔莎是女佣,我是客人,而鲍里斯是大人物。一
场新戏要开演了,我这样写时不禁自己大笑起来。鲍里斯这个山猫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对各种事情的嗅觉也很敏锐。“要轻一些……”鲍里斯如坐针毡,从现在起他
老婆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露面。
他老婆足足有一百八十磅重,他却是个小个儿,这样你就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
局面了。晚上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解释过,这局面又可悲又可笑,我禁不住不
时停下来嘲笑他一番。“你为什么这样笑?”他柔声道,然后又继续以凄凉的歇斯
底里的口吻叙述下去,活像一个可怜虫。突然意识到无论穿上多少件常礼服自己永
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男子汉,于是他想逃走,想换一个新名字。鲍里斯哀声道,“这
个女人可以占有一切,只要她放过我。”可是首先得把公寓租出去,订好契约,安
排好各种琐事,这会儿他的常礼服说不定会派上用场呢。她的块头儿——这才是真
正叫他发愁的!假如回去时我们发现她突然站到了门口,他准会昏过去,他对他老
婆就是这么诚惶诚恐的。
所以我们暂时只得放过埃尔莎,她在这儿只是做早饭、引导客人看房子。
埃尔莎已使我心施摇动,就以她的德国血统和那些悲凉的歌曲。今早我刚刚喝
完咖啡从楼梯上下来,低声哼着“……曾经是多么美好”。
这首歌是为吃早饭唱的,没过多久楼上那个英国青年奏起了巴赫的曲子。据埃
尔莎说——“他需要一个女人。”埃尔莎也需要点儿什么,我能觉察到这一点。我
对鲍里斯什么都没有讲,今早他正刷牙时埃尔莎向我介绍了很多柏林的情况。那些
从屁股后面看起来十分迷人的娘儿们,待她们转过身来——哇,有梅毒!
我觉得埃尔莎总在如饥似渴地望着我,犹如看着早饭桌上剩下的食物。今天下
午我们在工作室里背对背写东西,她给远在意大利的情人写信。我的打字机出了毛
玻鲍里斯已出发察看一个便宜的房间去了,公寓一租出去他就要搬过去。除了同埃
尔莎寻欢作乐之外,我简直没有别的事好做。她想这样,可我还是为她感到有点遗
憾。她给情人的信只写了一行——我俯身去搂抱她时斜着眼看到了。不过我控制不
住自个儿了。那该死的德国音乐,忧郁而又伤感,打动了我。后来又是她那明亮的
小眼睛,炽热而又充满悲哀。
事情完了以后我让她为我弹个曲子,埃尔莎是位音乐家,尽管她弹的曲子听起
来像是在砸破锅,像人脑壳在一起磕磕碰碰。
她一边弹一边还在哭泣,我并不责怪她。她说,到处都会遇到这种事情,到处
都有个男人,事后她就得离开,然后便是堕胎、找个新工作,过后又是另一个男人
,谁都根本不管她,只是利用她。说完这些话她便为我弹了舒曼的曲子。舒曼,这
个爱哭鼻子、多愁善感的德国王八蛋!不知怎么搞的,我很为埃尔莎难过,可又认
为这事与我根本无关。像她这样一个会弹琴的女人早该懂得这种事情,不要叫碰巧
遇上的任何一个长着很大鸡巴的家伙把她轻易骗到手。舒曼的曲子使我神不守舍,
埃尔莎仍在抽噎,而我早已想别的去了。我在想塔尼亚,想她怎样弹奏慢板。我在
想许多许多早已逝去、早已遗忘的往事,想在格陵波因特度过的那个下午。当时德
国人正大举进犯比利时,我们损失的钱还不多,也就不大介意德国对一个中立国的
入侵。那时我们仍很天真烂漫,乐意听诗人们朗诵诗,在昏暗中坐在桌子四周大肆
谈论死去的亡灵。那一回,整个下午和晚上四周都回荡着德国音乐,附近都是德国
人,甚至比德国本上的德国人还多。我们是听舒曼和雨果·沃尔夫的乐曲、吃泡白
菜、土豆汤团、喝库莫尔酒成长起来的。临近傍晚时分,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
,放下了窗帘,有一个傻呼呼的小妞儿在大谈耶稣基督。我们在桌下相互牵着手,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把两根手指伸进了我的裤裆。后来我们在地板上躺下,就在钢琴
后面,有人在唱一支凄凉的歌,空气令人窒息,女人口中有一股酒气。钢琴踏板在
僵硬地、机械地上下移动,这是一种疯狂的、徒劳无功的运动,像花了二十六年时
间堆起来的一堆大粪,不过却是准时完工的。我把她拽到我身上,音乐仍往我耳朵
里灌。屋里一片漆黑,库莫尔酒洒在地毯上,把地毯弄得粘呼呼的。突然黎明仿佛
就要来临,天上像是有水在冰上流动,而上升的雾气又使冰呈青色,冰河沉入一片
翠绿色之中,小羚羊、大羚羊、金枪鱼和海象在天边徘徊游荡,而狮鱼一跃跃出了
北极圈……埃尔莎坐在我腿上,她的眼睛像两个小小的肚脐眼儿。我看看她的大嘴
巴湿漉漉的,光闪闪的,便亲了起来。于是她又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