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些!”他用不连贯的法语说。一阵死一样的沉默,然后她像暴风雨一样爆发了
,抓起眼前的白兰地酒杯狠命朝他掷来。杯子砸在身后的镜子上,碎了。这时菲尔
莫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她又用另一只手抓起咖啡杯摔在地上。她像一个疯子一
样乱扭乱动,我们用尽力气抓住她。这时店老板当然跑来了,叫我们快滚。“流浪
汉!”他这样叫我们,吉乃特尖叫道,“对了,流浪汉,就是流浪汉!脏外国佬!
恶棍!土匪!居然打一个怀孕的女人!”周围的人都在怒视着我们,一个可怜的法
国女人和两个美国流氓、匪徒。当时我想不打一架恐怕是逃不出那地方了,这时菲
尔莫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吉乃特冲出门,留下我们去挨人骂。临出门时她转过
身来举起拳头嚷道,“我会找你算帐的,你这个野人!等着瞧吧!没有哪一个外国
人敢这样对待一个体面的法国女人!哼,不行!这样就是不行!”
这时我们已经给老板付了酒钱和打破的杯子钱,听到吉乃恃这番话他便觉得自
己有义务向吉乃特这样一个法国母亲的杰出代表表现一下他的勇敢无畏,于是他毫
不费力地朝我们脚下啐了一口,把我们推出门去。“吃屎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流
浪汉!”他这样说或是说了一句别的什么诙谐话。
到了街上,而且并没有人向我们投掷东西,我这才悟到这件事有趣的一面。我
自己暗想,说不定把这整个事件恰如其分地扬到法庭上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呢。整
个事件!把伊韦特的小故事当作小菜端出去!法国人毕竟是有幽默感的,兴许法官
听了菲尔莫的陈述后还会解除他们的婚约呢。
这时吉乃特正站在街对面向我们挥舞拳头,还使足了劲大骂。行人站下听她骂
,分成两派,一遇到街上吵架他们总会这样。菲尔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撇下她走
掉还是过去哄她。他站在街中央,两只胳膊伸出来,企图插嘴。吉乃特还在喊,“
土匪!野人!你们看,下流胚!”还有一些别的恭维话。后来菲尔莫朝她走去,大
概她以为他要再好好揍她一下,便飞快地沿着街溜了。菲尔莫回到我站的地方说,
“走,咱们悄悄跟着她。”我们出发了。身后跟着一小群人。她走一段路便回头朝
我们晃晃拳头,我们也不想追上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走过那条街,看她打算
干什么。后来她放慢了脚步,我们便穿过马路来到街道另一侧。现在她不喊叫了,
我们仍跟着她,距离越来越近。现在我们身后只剩十来个人了,其他人都已失去了
兴趣。待我们快走到街角时她突然站住了,等我们走近。菲尔莫说,“让我来说,
我知道怎样对付她。”
我们一走过去她便泪如泉涌了。至于我自己,我不知道她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所以后来我有点儿吃惊——菲尔莫走上前去用委屈的声调说,“那样做象话吗?你
为什么要那样呢?”一听这话她便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称他是她的小这个、小那个,然后她转向我恳切他说,“你看见他怎样打我了。
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合适吗?”我正要脱口说很合适,菲尔莫抓住她的胳膊领她走了
。他说,“别再说了,你若再闹我就在大街上揍你。”
我原以为又要重新吵起来了。她眼中仍有怒火。不过她也有点儿怕了,很快怒
气就平息下去了,但是在咖啡馆里坐下时她轻声冷酷地说,他别以为她这么快就会
忘掉这件事,过一阵他还会听到的……也许是今天晚上。
果然她没有食言,第二天早上我碰到菲尔莫,他的脸和双手全被抓破了。看来
她一直等到他去睡了才一言不发走到衣柜那儿,把他的衣服全掏出来扔在地上,一
件件全撕成了一条条的。以前这类事情也发生过几次,事后她又把它们补好了,所
以菲尔莫没有表示什么。这种态度更使她怒不可遏,她要用指甲抓破他的肉,这一
点她尽力去做了。由于怀孕了,她在某种程度上占了上风。
可怜的菲尔莫!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吉乃特把他吓坏了。假如他威胁说要
逃走,她便针锋相对地威胁要杀了他,而且她全是当真说的。她说,“如果你去美
国我就跟去!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一个法国姑娘总是知道如何报仇的。”接着她马
上又哄他“放明白点儿”、“明智些”,等等。一旦他们有了那间文具店,生活就
会变得非常美好。他连手都不用抬,她会把全部活儿都包下来。他可以呆在铺子后
面写作,干他想干的事情。
这件事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大约几个星期,像玩跷跷板似的忽起忽落。我尽
可能躲着他们,我对这件事早已厌恶了,对他俩都很反感。后来在一个晴朗的夏日
,我正从里昂信贷公司门前走过,从台阶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菲尔莫。我热情
地跟他打招呼,因为我躲着他躲了这么久,多少总有点儿内疚。我以比一般的好奇
更关切的口吻问他事情怎么样了,他很含糊他说了两句,话音里有一种绝望情绪。
他以一种古怪、不连贯、可怜巴巴的调子说,“她只允许我去一趟银行。我只
有大约半小时,不能久了,她记着我出来的时间呢。”说完他捏住我的胳膊,似乎
是要带我赶快离开那儿。
我们沿着里沃利街往前走,这是很美的一天,暖和、晴朗、阳光明媚——是一
年里巴黎最漂亮的几天之一。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刚好能吹走你鼻孔里滞留的气
味。菲尔莫没有戴帽子,从外表看他很健康,像一位低着头走路的普通美国游客,
口袋里的钱叮当乱响。
他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得帮我一把,我没有法子,我掌握不
了自己。只要能离开她一段时间,或许我会好起来的。可是她不让我走开,只许我
上一趟银行,我得取些钱。我跟你走一段,然后就得赶回去,她会做好午饭等我的
。”
我静静地听他讲,心里暗想他的确很需要有人把他从这个深渊中拉出来。他已
经完全陷进去了,他的勇气完全丧失殆尽了。他真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天天挨揍仍
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的孩子,只会畏缩和发抖。我们在里沃利街的柱廊下拐弯时,他
开始长篇大论地破口大骂法国。法国人叫他受够了。他说,“我以前常称赞法国和
法国人,不过那都是文学作品中的事。现在我才算是了解他们了……我了解他们究
竟如何了。他们残酷、贪财。起初法国显得妙极了,因为你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过一段它就会叫你生厌,其实它骨子里全死了,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没有友
谊。他们自私到了极点,是世界上最最自私的民族!他们什么也不想,只想钱、钱
、钱,而且他妈的那么文雅、那么中产阶级化!正是这一点使我气得发疯,一看见
她补我的衬衣我就恨不得用棍子揍她。总是补、补,节俭、节俭。
‘要节俭!’我听见她整天只说这一句话。到处都能听见人们说,‘理智些,
亲爱的!理智些!’可我不想理智,也不想符合逻辑。
我恨这个!我想摆脱束缚,我想享受人生。我想干点儿事情,不愿成天到晚坐
在一家咖啡馆里闲扯。老天,我们有错,可我们还有热情,犯错误也比什么事都不
干强些。我宁愿在美国做一个无业游民也不愿再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了,也许这是因
为我是美国佬的缘故吧。我出生在新英格兰,我想我是属于那儿的。一夜之间你变
不成欧洲人,你的血液里有种使你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是气候,还有一切,我们看问题的眼光不同,不论多么羡慕法国人,我们也
无法变成他们。我们是美国人,而且只好一辈子作美国人了。当然,我恨国内那伙
拘谨的家伙,我打心里恨他们。不过,我自个儿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不是这儿的
人,我讨厌这儿。”
衷全倒出来,搬掉压在胸口的重负对他是有好处的。我又想起一桩好笑的事:
还是这个人,若是倒回去一年,准会像一只大猩猩那样拍着胸脯大喊,“多么美妙
的一天!多么美的国家!多么好的人民!”若有哪一个正巧同行的美国人哪怕说一
个对法国不恭敬的词儿,菲尔莫准会揍扁他的鼻子。一年前他会为法国去死。我从
来没有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深深迷恋一个国家,在一个外国的天空下过得如此幸福
。这是不正常的,他说起“法国”时,这个词意味着甜酒、女人、衣袋里的钱、挣
得容易花得快的钱,意味着作个坏小子、去度假。后来,等尽情玩够了,等帐篷顶
被风刮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天空,他才明白这不仅是一个马戏团,也是一个竞技
场,像各处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极冷酷的竞技场呢。过去一听他侈谈光荣的法国和
自由之类的蠢话,我便常想一个法国工人听了会作何感想,他能否明白菲尔莫这些
话。怪不得他们认为我们全疯了,在他们看来我们是疯了,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孩子
、一帮老傻瓜。我们所谓的人生只是一篇廉价物品商店里听来的传奇故事。其中的
热情又是什么呢?是使每个普通欧洲人感到恶心的、不值钱的乐观。这是错觉。不
,用错觉这个词描绘它还太好了,错觉的意思是说还有点儿什么。不,不是错觉,
是幻想,纯粹是幻想,就是这样。
我们就像一群眼睛被蒙住的野马,我们狂奔、乱跑,呼的跃下了悬崖。前进!
前进!向着助长暴力和迷惑的一切前进,不拘上哪儿。这时马的嘴角一直在冒白沫
,口中喊着:“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为什么?上帝知道。这是由于血液,由于气候,由于许多因素,
这也是终结。我们正在把整个世界拉倒,叫它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
这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