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venance :《中国妇女》
Date :19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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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儿女没有听过母亲娓娓道来的故事?这是我的母亲,著名女作家杨沫告诉我的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有关她和她的小妹著名电影艺术家白杨、已故的二妹杨成亮的事。
我的外祖母,是个出身书香门第、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在清朝末年,女孩子很少有读书的机会,她却就读于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加上外祖母年轻时容貌姣好、芳名传遍了她的家乡平江四野,以至于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外祖母讨厌那些富豪门中的纨绔子弟,外祖父杨振华的突然出现,把她带入了另外一种不幸的窘境。
那天太阳落下高高墙垣,掌灯时分,外祖母正在卧榻休息,忽地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掩住嘴巴,只见那男子跪在地上边磕头,边求告:“我已经在小姐闺房里过了夜,小姐若不嫁我,名声就不清白了……”
外祖母没说话,只是推开那只手,扬手给了这下跪的男子一个嘴巴。按照封建社会的贞操观,小姐闺房既然已经被这书生踏过,就算生米做成熟饭。锁闭在深宅大院,心比天高的外祖母只有乖乖地顺从,让这个男人来驾驭自己的命运了。
外祖父的日子过得极匆忙,先是带着外祖母乘骡车从湖南赴京赶考,在京都大学堂毕业后,自己又开办学堂。他到南洋募捐,名义上置办校产,实际到手的钱却用来买地,兼做起收地租的地主,后来竟自顾过纸醉金迷的生活,根本不顾家了。外祖母曾同迷恋于玩乐的外祖父争吵不休,同他斗智,打跑了他弄来的姨太太。哪知丈夫恶习难改,她自己只有自叹命苦,丧失了生活信心。后来,她整天和一些阔太太们打麻将,看戏,以此消磨打发岁月。外祖父和外祖母,谁也没有心思抚养教育自己的儿女。就是在这样的精神废墟上,我的母亲杨成业(杨沫)、二姨杨成亮,三姨杨成芳(白杨)出生了,长大了。
母亲在三姐妹中最憨,快3岁才吐字说话,人们开始叫她哑巴。“哑巴”说话了,话却是那么少,哭也少,笑也少,人们又叫她“老乖子”,这也许是她特别不受外祖父母喜爱的原因。外祖母曾把她送到亲戚家寄养,直到8岁上学时,母亲才回到自己家。可是在家她仍像个孤儿,冬天,脚上冻疮流着脓血,下了学,竟常和一些孩子去拣煤渣。
二姨是三姐妹里的美人儿:聪明、能干、泼辣,真正是外祖母神情毕肖的女儿。30年代,自行车还算是少有、奢侈的交通工具。一天,二姨急着出门,见院里放着客人骑来的车,就骑上去,在院子里歪歪斜斜练了几圈,从未骑过车的她便骑车上街了,办完事后,竟然利索地又骑了回来。二姨比母亲小4岁。
三姨又比二姨小2岁。从小在北平小汤山的一个佃户家寄养。直到9岁了,外祖母才把她接回来读书。而这时三姨所归的家,已处于没落境地那是1931年,外祖父因为破产弃家跑了,而过惯阔绰生活的外祖母,正在日夜冥思苦想保持旧日生活的出路。
无论家境如何,这个家庭毕竟书多,来往的文人多,母亲没进学校,即已认得许多字。上学以后,对读书的兴趣越来越浓,把家里给的零花钱大都用在了书摊上。10岁时她就读了《红楼梦》。稍大一些,还和另一个女孩仿大观园中的姑娘们,互相出题作诗,相互唱合,俩人还各自起了雅号,母亲叫野鹤,寓意为飘然世外。
1931年的母亲已是17岁的少女,她就读于北平西郊的温泉女中。那时的她生得端庄,健美,另有一番风韵。她有一双清亮如水的大眼睛,浸润着聪慧和深沉。
那年春天的一天,女中教务长通知说:“杨成业,你母亲捎信来了,有急事让你马上回家。”
回到家,外祖母脸上竟然绽出对这女儿一向吝啬的笑容,说出许多动听的话。母亲先是吃惊于自己妈妈少见的柔情,继而,终于明白了这温柔的表演只是为了逼她嫁给一个有钱的旧军官。
中学时代的母亲读了不少进步的文学著作。她早已恨透自己父母的寄生生活,她渴望走上一条有意义的道路,尽管还不知道路究竟在哪里,但她绝不会为生活得舒适而去做旧军官的玩物的。她的同学于雯曾和她一样喜欢文学,她俩常一起阅读世界名著,畅谈理想,可惜,这雯姑娘奉父母之命当了军官的姨太太,终于堕落、毁灭了。这件事对母亲刺激很大……于是,这个一向默默无言的“老乖子”正言厉色拒绝了她母亲的妄求。当时,震怒的外祖母立刻翻脸怒骂,声言绝不再出钱供不孝女儿读书。
母亲知道外祖母办事专横,向来说一不二,便毅然离家出走了。《青春之歌》的开篇中,那个全身素白、带着一堆乐器、有一双忧郁眼睛的女孩子,应当算是母亲脱离剥削阶级家庭迈向新路的写照。
年轻女人自立的路是极其艰难的。母亲的职业时断时续,肚子时饱时饥。她当过乡村教员,给日本大学生当过华语教师,也给资本家少爷小姐当过家庭教师。那些年失业后,生活窘迫,甚至把穿在身上的衣服拿到当铺作押换点伙食费……她曾应朋友介绍,准备去给国民党的一个小要员家当家庭教师。一进门,便见那家伙衔着雪茄,坐在沙发上不怀好意地笑着,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接着说:“可以,可以,年轻的女人,好说,好说!”母亲很生气,愤怒地走出了那红漆大门。她宁可饿死,也不能受这些恶人的侮辱。
家庭的破落,使年幼的二姨三姨也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1931年秋天,漂亮的二姨告诉她的小妹,联华影业公司要在北京办电影演员养成所(即训练班),她要报名。并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呆呆听她说话的小妹妹,加了一句:“给你也报上吧。”
考试那天,三姨欢欢喜喜穿戴整齐,一心巴望姐姐带她去,左等右等,出门的姐姐总不回来,年幼的三姨凭依稀记得和姐姐报名时的路线,独自摸去了。后来的白杨姨妈回忆起当时情景时讲过,她那天怯怯地站在考场门口,看着那些装扮漂亮的男女青年出出进进,自己的小腿怎么也没有勇气迈步。主考王瑞麟先生终于注意到这个在门外踟蹰的小姑娘:她那双神采奕奕,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天使般的单纯、洁净。三姨由此而踏入了她为之献身的电影表演事业。此后王先生还曾惋惜那个没来应考的姐姐,因为,报名时这对小姐妹就给他以深深印象。
是的,多么遗憾!那天,喜欢唱京剧的二姨被票友拉去“下海”了,早把考试的事儿忘在脑后。生命中的偶然,常常成因于事物本质造就的必然。不加约束,过于浪漫的个性,正是二姨失却这一次可能改变她命运的应试的必然。我常想:她是那么聪明漂亮,如果那天她不是随随便便和人去游玩,或许她也会成为著名影星……
还是在1931年。这年年底,外祖母患子宫癌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只留下孤单的三姐妹。这年,我母亲在四处寻找工作,挣扎在饥饿线上;三姨妈在孜孜进取,很快便参加了电影《故宫新怨》的拍摄。
时隔2年的大年夜,母亲到宣武门头发胡同三姨住的一所公寓内准备和小妹共度除夕。那里正聚集了一批热血青年:宋之的、陆万美,许多、辛劳……他们为祖国的命运忧戚,悲忿地低声唱着:“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那一夜,母亲在无望的彷徨迷离中,像是骤然看到了希望之光,由此,她结识了一批共产党人。
在芦沟桥炮声隆隆的时候,母亲和三姨已到达上海,一对姐妹面对国家危亡,郑重地考虑着彼此的责任。为了艺术,三姨到大后方重庆去了,以后主演了反映抗日战争的巨片《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母亲在与妹妹作别后,毅然奔赴抗日革命根据地,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冀中安国县,在那里打游击,钻地道,并握笔描摹着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壮伟斗争。直到1949年,这对姐妹才重逢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至此,萌生在旧中国精神废墟上的两株稚弱的小树才真正成材,靠着她们顽强不息的那种精神。
这儿,让我们再提及一下那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三姐妹中最美丽的杨成亮吧。这是母亲讲给我的又一个动听又悲凉的故事:
三姐妹祖籍湖南。南方姑娘成熟早,1932年,仅仅14岁的二姨已经长成花儿似的大姑娘。她认识了一个姓骆的法官,那人垂涎于二姨的美色,诱惑她随他去他任职的长春。二姨成了他的姨太太。两姐妹久久得不到她的音信,直到“七·七”事变前,她才写了封短信,并附小照一张它成了母亲、三姨留存的唯一一张二姨的照片。信上说,她生活得很苦,不愿再在长春住下去。那一纸短短的信,没有说清楚苦的内容,然而,小照上那双凄清如水的眼睛,足以让两姐妹品味出她心房的一切悲苦。母亲她们等待她的归来,她们等啊,等啊,却永远没有等到。
直到近年,母亲和三姨才得知,二姨已在1938年去世。这年,距她对姐妹们诉苦仅几百天光景,她只活了20岁。她死得无声无息,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母亲的故事,使我不能放下思索。三姐妹乃同胞一母所生,她们的母亲又是个悲剧性的人物,而这三姐妹的结局为什么又那么不同?
“没有神仙皇帝,掌握自己命运的只能是自己!”这就是我听母亲娓娓叙来故事后的唯一想法。
Number : 8765
Title :摆脱困境
作者 :
出处《读者》 : 总第 107期
Provenance :《鳄鱼》
Date :1990。2
Nation :
Translator :
A:请吧,先生。
B:不,我在您后面,您先请。
A:谢谢,可我家住在这儿。
B:我家也住在这儿。您